蝶梦水云乡

文/郑晓红

曼舞在空中的蝴蝶也是有迹可循的，若你是像我一样的有心人，一定早已发现了这一点。

当时我仰面躺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这面坡刚好位于我常去的红石崖下面，甚至，我身上还粘着一些刚从石崖上蹭下来的红褐色土渍。我躺得很舒服，四肢放松，皮肤吸纳着野花香，身子下面的青草被压的咯吱咯吱笑个不停，小小的黑蚂蚁百折不挠的从我身下钻出来，爬到我的肩膀上，停下来，上身探起，触角左晃右点，似乎在登高抒怀。

我就是在这极惬意的一刻发现那群蝴蝶的。

它们绝对是蝶类的贵族，平日里总是以极其傲慢、目中无人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们是凤蝶科的一种，斑斓无比的翅膀上大多都有长于其他翅脉的一两支延伸成尾突，那尾突上同样覆盖着闪闪发光的细小鳞片，在阳光的折射中闪耀着令人心醉的虹彩。这些凤蝶习惯于炫耀自己的美丽风姿，翅膀扇动的不紧不慢，时高时低，拖曳着的翅尾像两根小巧的油画棒，拿姿作态的，把观望者的心搅拌成一池泛着虹光的浆汁。它们似乎把在花朵上的取食当成一种挑逗，选中自己称心的花朵了，摇曳着似要落下来，似停未停之际，一个翻飞，又远去了，即使停留下来，也只是将螺旋状虹吸式口器舒展开来，插进花蕊的蜜罐之中，似乎仅仅砸吮了一口就厌倦了，迅速扇动着翅膀离去，没有半点留恋之情。但是，它们也并不总是这样轻佻和行踪不定，至少，它们沐浴在阳光和微风之中，被下方清新的原野打动了的时刻，也会庄重肃穆起来，充分地展开翅膀，进行一段轻盈的滑翔——它们的翅膀在空气中静止下来，被田野里的芬芳托抬着，像一片旅行的树叶一般，等着一个命定的机缘。

什么样的机缘呢？法国作家列那尔在一首小诗中无限温情地写他眼里的蝴蝶——

“这一张对折的情书小笺，

止寻觅着花的住处。”

多么动人的，叫人心疼的、颤抖的诗句！是谁，用怎样的画笔，描画出那么美丽的情书小笺！蝴蝶和花朵，是彼此的情人吧，它们都是上帝眷顾了的，着了彩衣洒了醇香的珍宝，一个立在原野间张望等待，一个翔于天空中盘桓寻觅，一朵花，就是一只蝴蝶前世命定的情缘吗？那些轻巧的对折的情书，漫洒开来，缀在田野之间，一曲无声的歌唱天籁的赞美诗，曼声开场了。

可惜，我眼见的，却不是这样的。

那群自大骄傲的凤蝶在一大片原野中尽情地拣选完花朵之后，突然被一只路过的雌凤蝶吸引了，它们顿时失了方寸，风度全无地翻飞而起，不管不顾地拦住雌蝶的去路。一瞬间，大约有十几只雄凤蝶都闻讯赶来了，它们像一群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赖一般，将无路遁逃的雌蝶围在中间，有的雄蝶忙不迭地表演着即兴舞蹈，试图吸引意中人的注意力，有的干脆没了耐心，多次靠拢对方试图占领先机。那只伶仃的雌蝶显然已经完成了跟称心郎君的交合仪式，它早已心无旁骛，对这群美男子的挑逗毫不动心，一心想突出重围，去寻找合意的植物产卵，可是，它怎能从这些急不可耐的包围中逃脱出去呢？忙乱之间，被裹在中心的雌蝶突然使出奇招，翅膀猛然并拢，像一枚树叶一样随风歪歪斜斜地坠落下来，落在草间了，迅速整理姿容，找个草枝安心小歇下来。然而，空中那群忙着表演的雄蝶竟完全没有识破美人儿的诡计，它们更是乱成一团，上下寻找美女的踪迹，最终未果，终于悻悻而散。

我忍着笑，嘴里衔了一叶草。现在，有两只雌性的动物藏身在这原野之中。那只雌蝶离我不远，它一定也忍着笑。蝴蝶家族中的最不幸，便是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调。一般情况下，几十只乃至几百只雄蝴蝶中只有一只雌蝴蝶，这样大的差异导致了雄蝶从羽化之后便开始了寻侣之旅，而能够抱得美人归的雄蝶则是凤毛麟角，多数雄蝶都是在寻寻觅觅以及苦求不得的过程中精疲力竭而死。这样看来，那群拦路求爱的冒犯者也是可以谅解的了。

当然，不是所有的蝴蝶都像凤蝶一样慧黠伶俐，灵巧机敏，任何一个物种中，都有被上帝格外眷顾的，又有被上帝忽略和冷落的，像绢粉蝶，就是蝶类中笨拙憨厚的一种。这面山坡下面，有一条小河，河水灌溉着两边的稻田和岸边的植被，草木葱茏，各样的植物香味被阳光发酵了，闻起来潮暖湿重，叫人呼吸不畅。就是在这里，生活着数以千万计的绢粉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绢粉蝶，它们密密匝匝的，铺在稻田之间的田埂上，铺在岸边湿润的水洼上，它们都把翅膀立起，以减少自己占据的空间，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绢粉蝶得站在伙伴的身体上。还有大量绢粉蝶，栖在河岸边一种蔷薇科的不知名花树上，那棵树开着絮状的淡紫色花朵，花朵很小，密密地排列围绕在一根根枝条上，像一根根花尾，而那些沉甸甸的花尾上，又被绢粉蝶占据了，密不透风地占据着。

绢粉蝶的样子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婉约有致，翅膀正反面都是白色，黑色的翅脉有力而清晰，一条一条突起，似乎是翅膀的框架一般，所以，当你将绢粉蝶抓在手中的时候，没有明显的滑腻感。它如此普通平常的相貌，无法激发任何人的兴趣，再加上这个种族庞大惊人的数量，更不能叫人生出怜惜之心了。而绢粉蝶似乎意识到自己长了天生安全系数高的相貌，也就觉得没有必要训练自己的飞翔技巧了，它们飞得那么缓慢滞重，眼见着有人伸出手来捏取翅膀了却做不出应激反应，即使被人抓在手里了，也一副听天由命的倒霉相，一动不动，丝毫不挣扎。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这些淘气的学生试图在教师节那天捉弄一个我们不喜欢的老师，我们在午休时间跑到河边去，在几只罐头瓶子里装满这种笨拙的绢粉蝶。上课了，老师走上讲台，背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教室各个方位同时将瓶子打开，一时间，教室上空聚满了白色黑脉的绢粉蝶，它们惊慌地啪啦着有力的翅膀，略略飞舞一段就落下来，落在窗棂上，课桌上，讲台上，地上，黑板上，老师和学生的头发、肩膀、衣服上……老师转过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惊人的蝶乱，他的头发上歇落了两只绢粉蝶，胳膊上也有两只，他抬起手，手上马上落了一只，他没有将这些蝴蝶拂落，他眼眶里开始蓄满泪水，他给我们深深地鞠躬，他说，“谢谢你们，孩子们，这是我得到的最好的节日礼物！”我们都垂着头，肯定，也有很多人像老师一样蓄了泪，我们的身上落满白蝴蝶，我的作业本上也停着几只，它们都静若处子。

就这样，被上帝冷落了的绢粉蝶，同样成为我记忆中最美的一段记忆。我躺在这面山坡上，各样蝴蝶在空中飞舞，循着它们自己的轨迹。我真想成为天籁的一部分，眯起眼睛，让皮肤散发花的味道，让闪耀光芒的甲壳虫缀在头发上，用呼吸跟万物交流，它们附耳对我说：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