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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医院故事郑晓红文化 |
分类: 涂涂散文 |
最近两天,几个病友和陪员开始窃窃私语着揣测9床跟她妹夫的关系。虽然大家都没有什么确切证据,但个个又都显出言之凿凿的自信来。
9床是被她称之为妹夫的人送进医院的,自此,一直是她的妹夫身前身后的伺候着,再没见到其他的任何亲朋。9床是个小生意人,五官并无显眼生动之处,但眉眼极灵活,嘴也很能说。每当讲起话来,面目表情极为丰富,每个字眼总有合适的语气和眼风神情相配着,即使是刚住进来病恹恹的那当儿,一旦开口也迅速换了活泛的神气,甚至连白白的牙齿也能借着日光灯的照射用各个角度的反光来表达情感了。
她的妹夫却很木讷,神情模样都显得忠厚老实。但叫人暗暗诧异的是,多半木讷寡言的男人都是不大会讨女人欢心的,可9床的妹夫貌似憨厚,行动上却极有眼色,也很殷勤。甚至9床并未吩咐暗示什么,他也会不言声地动手帮她按摩腿脚,或者打来热水帮她烫脚,极为周到体贴。每当9床输完液体去暖廊里跟病友陪员拉话,总不见他出门,也从未见他和谁搭腔打招呼,走路做事都是低着头。即使每天下午病房里开了紫外线灯管消毒的时刻,他也不会跟着大家走到暖廊里去,他有时会头顶几张报纸,有时会躺到9床上用被子蒙了脑袋。
了解9床的来历是最容易的,因为她很爱讲话,根本用不着其他病友费心思在拉闲话的过程中探听。她起初一开口,就先给自己下了定义说,“唉,我这一辈子命苦啊!”说这话的时候,她活泛的神情骤然暗淡下来,象一盏马上熬干的油灯一样。听着的人却一边振作了耳朵一边不知所云的跟着叹息起来。
42岁的9床早在35岁那年就疯了丈夫,丈夫疯掉半年后,就自己走失至今没有下落。她有一个独生子,但自从父亲疯后就再不肯跟他的母亲说话,父亲走失后,又离家出走过几回,后来终于连初中都没上完就南下打工去了。独子一人在外打工多年,从未回过家,只是有时缺钱了,会打个电话直截了当地叫她把钱汇到哪里,再无他话。前年独子带回一同打工的女子,也是本地人,她交了彩礼并且一人操持着给独子完了婚,但完婚后二人再次南下打工,从此再无消息。据说去年春节时儿子儿媳曾回来过年,但二人始终呆在儿媳的娘家,等她听说消息过去询问时,二人又已南下。
当9床唏唏嘘嘘地讲完后,旁边留神听着的病友陪员也叹息成一片,也都附和着指责她不孝的儿子。可是,大家心中也颇有疑虑。于是,有好事的病友按捺不住,便开口小心地问,“你家男的好好的怎么就疯了?”9床似乎受到了什么震动,她挺直身子,用拳头抹抹眼眶,往窗外看一眼飞快地说,“天快黑了,再晚就提不到热水了。”然后就急急起身回自己病房去了。
病友陪员们各自散去,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第二天,几个病友拉话的样子就不同寻常了,甚至显出鬼鬼祟祟的样貌来。他们提出了几个疑问:9床的男人为什么会疯掉?9床的独生子为什么自从父亲疯后就不再理会母亲?9床的儿子为什么会如此恩断义绝置自己亲生母亲于不顾?
他们乐此不疲地把这几个问题讨论了好几天,但无人能下结论。最后,5床的一个终日捧着书看的高中生不以为然地插话说,“没准啥都怪她,还没准,她妹夫根本就不是啥妹夫。”他说完了,推开暖廊里的大窗洋洋得意地吹起口哨。
大家都没接话,但都心领神会地对视几眼,脸上的笑容也都深奥莫测。
后来,大家再跟9床打招呼时都神情讪讪的,有意无意的,就疏远了。
病房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异样,病员都欠起身子往外头看,而陪员则纷纷站到窗边去,大家窃窃私语,“17床出来了。”我也探身往外面看,只赶上看见他消失在窗边上的一点后影,似乎是穿了烟灰色毛衣,并套了驼色坎肩。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搀着他。
17床住在我对面的病房,他的病房跟抢救室连着,据说住进对面病房的多是重症病人,随时有可能推进隔壁房间监护起来的。打我进医院起,就从未见过17床。但17床的故事却在耳里听的稔熟了,凡是在我前头住进来的病人,都能谈些17床的事情。
17床是个39岁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挺结实,块头挺大,至少也有一米七五以上吧。他进来时就到了晚期,已经在捱天数了。他大约备受病痛煎熬,从不见他出来到暖廊里透气晒太阳,他那憔悴的妻子出现的时候也一直是愁眉紧锁的,她似乎完全没有心思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头发几天几天不见梳理,腿上的裤子可能是匆忙间拉扯到身上的,是条小青年穿的挺前卫的牛仔裤,这里皱起一个包,那里又缺个口子,裤脚堆在脚面上一大堆。
17床的妻子抽空给病友唠叨,“两月前就晕了两回了,晚上都疼得睡不着,叫他看病他就不来,说是再做上两处活,把该挣的钱都挣来,免得明年接不到活儿。”17床是有手艺的泥瓦匠,也就是盖房盖楼时建筑工地上的大工,每年就这里那里跟着工头干活。其他病友就埋怨着说人不该要钱不要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话。17窗的妻子便愁眉苦脸的解释,“家里供着一个大学生呢!在长沙。”她怨苦的口气里明显带着些得意,并停顿下来注视着对方等着对方把夸奖羡慕的话说完才补充说,“还有一个上高中,学习老好了,也得上大学,不挣钱攒下怎么能行?”
据说17床很少讲话,一直躺在床上牙关紧咬地闭着眼睛。大家都知道他日子不多了,现在正硬捱着要命的疼痛呢。有病友曾经在他病房窗户前看到他的妻子给他按摩双腿,两条腿都肿胀着,一按一个坑。还有病友看见17床的妻子从房间里拿出来的垃圾袋里面有沾了许多血迹的纸团,于是大家推断说17床吐血了。
大家对17床的态度很矛盾。一边急切地交流和收集着一切关于17床的信息,似乎既是平日里无趣时的谈资,又象是刻意用重病着的17床来缓解对自家病情的忧虑,毕竟,自己虽说有病,但比起17床来终归要好多了,于是就有些轻松。
可是,17床的家里前两天突然出了大事。他60多岁的父亲惦记着医院里的儿子,预备搭车到市里来看儿子。老人先走了一段长长的土路,终于到了公路边上,他望见远处班车的影子了,便匆忙走到公路对面去准备招手。但人还没到对面,疾驰而来的卡车就到面前了。……
17床的老父亲就这样死于车祸,而且根由是想来医院看望病重的儿子。17床的家人没能把这事瞒住17床,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妻子提出来的垃圾袋里出现了更多被鲜血浸透的纸团。
大家都心里明白,17床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可是,刚才17床居然出来了,他还是头一回出现在暖廊里透气呢。原本各个病房里的气氛都沉闷着,17床就象个不详的预兆把大家闹的恹恹的。可他的突然出现明显叫大家宽了心,死亡的气息离大家终于远了些。
天快黑的时候17床又上了床,躺的僵僵的,吐了几大口鲜血。护士和医生来回穿梭着,把17床推进了隔壁的抢救室。
17床的妻子突然来到暖廊上接听手机,她的头发已经乱的不成体统了,她耐心的对着手机大声说,“你爸刚睡下,他有些困,等他醒来了给你打电话。你不回来了,天寒地冷的路不好走,听说路上的车都翻了好几辆了。不行你就在学校过年,我过两天给你寄钱去……
天没亮17床就死了。估计一晚上各病房的人都没睡,大家似乎都支棱着耳朵听抢救室里的声息。
后来,一个老人确切地说,“是快四点人没有的,四点半人就拉走了,我知道。”他抿抿嘴补充说,“他昨天下来出来转,那是回光返照。”但没有人接他的话,大家都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都象没听见他讲话。
赶我出院,再没有一个人提起17床,象没这么个人一样。
病房里的故事——12床
文/郑晓红
12床今天出院了。
12床住着一个12岁大的小男孩,跟我隔着一个病房。小男孩是个典型的农村留守儿童,他已经有5年没有见过他的妈妈。据说,他的妈妈最初是去天津打工,后来,又去了北京。小男孩的父亲因为妻子久久不归,便动身出去寻找孩子的母亲,他也是先去了天津,后去了北京,人找到了,却不肯回,于是,小男孩的父亲也在那个城市里飘荡着,算是守着心已野了的妻子。
12岁的小男孩还有一个10岁的兄弟,当年生下他弟弟的时候,他的爷爷便从外面抱了一个小女孩回来同新生的婴儿一同养着,报户口的时候就说是生了一对双胞胎。而这三个孩子,他们父母是一天都不曾抚养过的,都是他们的爷爷奶奶土里刨些钱养活着。
男孩的爷爷还不到60岁,但我初见他的时候,以为他已是近70岁的人了。他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找个能倚靠的地方,顺着墙溜下去蹲着。他说他背疼,坐不住,站不住,只有蹲下才觉得舒服。每天,我输完液体走到门外的暖廊里,总会看见他定定地靠着暖廊外的围墙蹲着,双手筒在袖子里,眯着眼睛,久久不改变姿势。他的身体沐浴在阳光里,不象是寻常老人晒太阳时的那种惬意。他似乎是被痛苦定在那里了,阳光是最好的麻醉剂,他闭着眼睛的意义,只不过是暂时跟看不到尽头的苦难隔绝一阵子而已。
12床刚送进医院的时候,是重症病人,在抢救室里住了好几天才转进正常病房。他的爷爷来时卖了一头牛,现在的牛很值钱的,一般都可上万元的。但是,他们是急等钱用,买家一听是家里有病人需要一笔钱用,马上就令人寒心地端了架子压定了价钱,断不肯出个适当的好价。最后,他家的牛只卖了七千多块钱,他们就揣着这些钱到市里来住院了。
小男孩还没有生活的压力,他很调皮。我刚进医院住在三床,跟他的病房隔了一个房间。那时他已经挂完吊针了,马上就好奇地赶来看,我气息恹恹地躺在床上,他趴在窗口上看着我。过了两天,我缓过精神了,坐在床上看窗台上新养的花儿。他又过来了,趴在窗口上。我逗他,“小家伙,过来,叫我老师,坐凳子上我给你上课。”他一听我说自己是老师,舌头一伸,身子缩了下去,躬了腰,飞快地跑去了。
病房里人都善意地笑。他们说这孩子最怕人问他上几年级。有人问,他便不动声色地撒谎,他有时给人说他上初一了,有时又退到六年级。但实际上,他在四年级。他怕人笑话他12岁才上到四年级,所以,一听我说自己是老师,便犹如惊弓之鸟一样了。
渐渐的,就了解了他家的许多情况。有人问,“你还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子不?”他摇头。有人问,“你想不想你妈妈?”他不做声。有人问,“你妈妈连这么乖的娃都不要了,她将来要是回来了你就不要认她!”他仍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有时,别人把他问急了,他便回一句,“不要再问了嘛!”
男孩的爷爷很疼孙子,虽然住院的钱紧张,但在吃喝上断然不会让孙子欠缺的。他有时端一碗羊肉回来,有时买两只五香鸡爪让孙子解解馋。他每天都吃一成不变的饭,开水泡馍,只是偶尔孙子吃饭剩下饭汤了,便把馍泡在饭汤里,算是沾了油气。他跟孙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微微的,绝不提愁钱的事,一双粗糙的手不停地扑挲着孙子的脑袋。但背过孙子,他总是靠在哪里蜷成一小团儿,面容愁苦,筒着手,半天半天不换姿势。有时,他看见病房里这个那个的都在接听电话,都是家人亲戚关心病人病情的,他便显出怆然的样子来了,他叹息着说,“你们都是有人管有人问的人,我是听起来有个儿子,但儿子上不管老下不管小,人不回来不说,钱也不汇过来。”说起这些伤心事,老人往往就伤感得不能自持了,他转出去买两块钱的瓶装白酒回来,坐在病房走道的长椅上,扬脖喝一口,愣怔良久,再扬脖喝一口。没喝几口便醉了,抱了头蜷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前两天男孩的爷爷回了趟家,是寻钱去了。回来时拿了一千多块钱,他见了我们便面带喜色的夸耀他家里十岁的小孙子,说是小孙子一个人把外面别人欠他家的几百元帐收回来了。原来,他家里养牛最主要的功用是每年农忙时给人耕地,牛走在前面,他扶了犁跟在后面。这样,每年多少还能有点零钱使唤。他说,若是钱还不够,他再回去粜玉米。病房里的人给他分析了一下,粜一担玉米,按市场价是280元钱,连孩子一天输液的钱都不够,你能有多少玉米呢?钱还是得另外想办法。男孩的爷爷便默然了。
今天下午,我的液体还没有输完,男孩的爷爷突然进来了。他站在我床前搓着手说,“我们要出院了,来给你打个招呼,你平日里又给我们钱又给吃货,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有些惊讶,因为感觉男孩不象是康复了的样子,我问他,“孙子的病好了吗?医生让出院了吗?”他低了头,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把药开上回去继续用药。”说完,他就匆匆出门走了。
我坐起来,听见隔壁病房里陪床的阿姨站在暖廊里向窗外喊,“快把衣服纽子扣好,穿暖和,不敢感冒。回去了听你爷的话,好好吃药。”小男孩大声应承着,声音已然远了。
2008年1月9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