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物（五）

文/郑晓红

　　我豢养了她！一只艳丽饱满的蜘蛛，一只毒物。

　　为了消减她不时而至的忧伤，我在厨房里找来淘米用的丝网篮子，开口处用白纸板糊住，并做了活动的门窗用以拍照和投食。我采集了她原来栖息的树叶投在里面，捉了几只走霉运的蚂蚱放进去，每天投放几片新鲜的草茎。

　　她显然对新的环境是满意的，她飞快地攀着丝网上上下下游走了一圈，她健壮腿脚上的细刺终于使上了用场，它们足以让她饱满累赘的身体牢牢地倒吊在丝网顶部。她对那些新鲜的叶片和草茎不感兴趣，随意地踩在脚下，嗅都不嗅一下。她对那几只还活蹦乱跳的蚂蚱倒是抱了谨慎的戒心，她爬到每一只蚂蚱附近观察片刻，最后确定它们的处境跟自己一样无法逃脱丝网的控制，而且，蚂蚱们的貌似强大也用不着浪费自己的毒液。于是，她放下心来开始吐丝。

　　她虽然不是个织网的高手，但她吐的丝的韧性却远超她的其他种族。即使是一根丝，也轻而易举地负荷她笨重身体的重量。我试着用枝条拨拉那些丝网，被扒拉出很大的幅度，却很难扯断。她毫无美感可言地扯着网，随意地爬到这里爬到那里，后窍轻巧的往这里一点，一条丝线扯了出去，又是一点，换个方向又扯出去。有时后脚也煞有介事的把丝线往这里拽拽那里拨拨，似乎在表明自己织的这堆乱七八糟的网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一样。

　　她喜欢栖息在丝网篮子的天花板上，倒吊在那里。所以，她织网的时候，有意识的把靠近天花板的网织的密集一些，仿佛是个保护层一样，越往下越稀疏。她似乎不打算进食，把那几只蚂蚱用丝网裹到靠近她栖息之地的上层去，然后用丝线缠绑起来。蚂蚱还活着，蹬一蹬腿，挣一挣身子，一切努力都徒劳，她对蚂蚱闹出的动静也不予理会。她似乎是彻底安下心来了，最初的日子过的非常悠闲，踱一踱步，扯一扯线，用不着吐丝布阵的时候就漫无目的的用腿脚把丝网这里扒拉扒拉，那里拨弄拨弄。

　　我一直在旁边焦灼地观察她饱满的异样的腹。我不能确定，那弹之即破的腹里，藏着的究竟是食物？还是卵？还是毒液？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不见她进食。那几只最早捆缚住的蚂蚱早已归西，新投进的蚂蚱或者尚未变成蝴蝶的虫子被新的丝网缠裹起来，吊在絮絮吊吊的空里，象没缠好的茧子一样。她排泄的很少，有一些黑点白点溅在纸地板上，那些斑点象是喷射出来的，有一定的力度，所以，我甚至有些怀疑那不是她的排泄物，而是毒液。

　　现在，我越来越确定她饱满的腹中是多的数不清的卵粒！因为她已经有十天时间不进食，但腹部绝没有缩小的迹象。只是，她的精神大不如前了，从前，她还四处踱步，用腿脚随意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网，但现在，她多半时间都一动不动地垂吊在天花板上。可是，她现在的安静跟早先在玻璃器皿中的安静是不同的，那时，她是被禁锢的恐慌和忧伤，而此刻，她的安静似乎是一种期待和蓄积。

　　她无疑是贪婪的，对所有我投进的食物，她都照单全收。她会慢吞吞地爬过来吐出丝来将新的食物缠到高处。她无疑又是克制的，她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进食，气息奄奄的样子，连裹缠食物的时候都行动迟缓了，可是，她对丝网中四处悬吊的食物没有半点欲念。

　　她垂吊着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整天她都不挪动地方，就象死了一样。而我，已经被抛进一个巨大的旋涡。兴许，她饱满腹部上的神秘图腾正在散发神奇的魅惑力，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刻起，我就不能自持。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各样的蜘蛛跳荡在浪尖上，他们跟我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上初中的时候，我的同桌带来一个火柴匣子，里面盛着几颗青豆大小的圆圆的灰褐色的生物，它们圆秃秃的，怪异地躺在里面，不能动，却有活着的生气。没有人能猜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的同桌因此洋洋得意。课间，他在院子里的砖墙缝子里找到一只长腿盲蛛，他抓着这只敏感胆小的小东西到课堂里表演，他举起手里的盲蛛，一根一根把那些长腿揪掉，最后，就剩下一颗圆秃秃的灰褐色的头腹，没有什么可依着的躺在桌面上，连蠕动一下都不能。盲蛛的视力是非常差的，它的行动全借着长而敏锐的腿脚来掌握停顿或者方向，现在，一个顽劣的少年当众拔掉了它所有的腿，但是，它连夺去它活着的尊严的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如今，悬吊在丝网篮子顶部的艳丽毒物也了无生气了，这让我惊慌。我怕她是因失去自由而绝食死去，更怕她是离开大自然后患了某种抑郁症。不论她是怎样死去，我都会成为脱不了干系的杀手。即使她的同族曾经把毒牙嵌进我的心口，但已经有她的祖上付出代价。我豢养她的那一刻，就本能地惧怕自己会成为象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的，或者象当年顽劣的同桌那样的人，我想把自己跟他们区别开来，标榜自己的无辜和清白。

　　我惶惶地思量，再过一个晚上，到了明天，我就把她放归到她最初栖息的花树上去。兴许当她嗅到自然的清气时，她会重新唤起活着的欲望，开始踱步，开始进食，开始扯网，开始把几片叶子拉扯在一起造成新的叶房。现在，我不再指望解开谜团了，我急于处理罪证，只要她活着离开我的禁锢，就能标榜我的清白。上帝啊，明天，请让她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