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当她藏匿在叶房之中，我仅凭着由缝隙中泄露出的若有若无的春光来判断她的话，那一点艳丽，一点饱满，一点斑斓，足够让我产生神秘的好奇和恐慌。可是，当她被禁锢在透明的玻璃器皿里，未知的攻击力完全派不上用场，她与生俱来来的那点高贵神秘气质一点点在冰冷的桎梏里消磨殆尽的时候，我突然全身松弛下来，象个意外得势的小人一样，洋洋得意地注视着她：

　　她精心的用褐色、棕红、乳白三种色块搭配修饰的八条腿脚无疑是健壮有力的，上面的细刺清晰可辨，可是，在这光滑的器皿中，那些细刺完全失效，她每走一步，都趔趔趄趄的。她突兀的腹部原本就饱满的过分了，但她还是用奇特的花纹来做文身，黄白色块，黑边勾勒，山羊的头骨，周围环绕着有秩序的符号，宛若图腾。她腹底的色彩更鲜亮些，橘红和黑色相间，利齿样的图案，给人一种狰狞的威势。

　　可是，不管怎样，她此刻的样子已经不再对我构成威胁，即使她体内贮藏了足以对付我的毒液，她也无法穿透这透明的桎梏。我象一个势利小人一样观赏着她此刻的窘迫，她试着攀爬玻璃器皿弧形的壁面，但屡屡失手。她几次犹疑不定的走近她曾经用以藏身的叶房，绕了几圈窥看，终究没有重新钻进去。她进行过反复的试验之后，匍匐在那里思索片刻，吐出丝来，一头粘连在叶房上，另一头呢？她扯着不断延长的丝线转了一圈，无法在光滑冰凉的玻璃器皿上找到附着之地。她有些泄气，只能折回身把另一头也扯在叶房上。

　　她真的泄气了。在她的生命中，有两样受益终生的武器。一样是毒液，但她没有机会使用。另一样是网，竟也没有办法施展。她灰心地伏在器皿底部不动，腿脚缩拢起来，奇小的头颅隐在腹和爪之间，象是抱头痛哭的样子。我侧耳倾听，听不到她的哭声，但是，她的忧伤和颓丧却深深地打动了我。就象屈腿盘坐在某棵孤树下的老者总会让人产生亘古的苍凉情绪一样。她也一样，她身着神秘的图腾文身，背后萎败的叶房成了凄凉的背景，她匍匐不动，我的心却猛然一痛，宛然受了内伤。

　　在我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曾经在某个晚霞绚烂的黄昏跟一个同样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起办学校的黑板报。他一笔一画地写字，每一笔都有棱有角，横平竖直，撇如剑，捺如刀，就跟他人一样。我一涂一抹的画插图，一只笔筒，两根羽毛，三支笔，四圈枝蔓。同学们早已放学回家了，我们俩并不打算草草了事收工，连橘红的晚霞也是心照不宣的，它恰好把霞光从对面的房头斜射过来，身后是暮色的阴影，眼前的板报和少年却涂了金黄的边。

　　精雕细琢的板报终于办完了。少年把刷黑板的墨汁脸盆涮洗了端来半盆清水叫我洗手，我洗完了他再蹲下洗，两次抬头，先冲我笑，然后把头别往别处。我正在掸胳膊上的粉笔灰时，突然望见脚下石阶缝子里钻出一只黑乎乎的蜘蛛，异样的庞大，但庞大的毫无规则，身体上刺刺毛毛的，象是堆砌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跟所有女孩子一样毫无风度的尖叫起来。少年站起来赶上前去，象个英雄一样毫无畏惧的弯腰查看，然后，他用了发现新大陆的神情提示我注意看，接着，少年猛一跺脚——

　　那只正在急速前进的黑蜘蛛被跺脚声吓住了，猛地停顿在那里不动。而她不规则的身体上却起了喧然大波，空气里似乎能辨得清那一瞬哗的声响，一群米粒大小的黑点猛然散开来，以黑蜘蛛为中心散开一个篮球大小的圆。但那些小黑点并不散远，他们跟黑蜘蛛保持一定的距离后也定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他们的母亲做下一步的警示。空气凝固了一瞬，黑蜘蛛似乎感到危险暂时远离，她一定向她那些散开的孩子们发出了某种指令，那些定住不动的小黑点又同时聚拢回来，神速而且轻盈地爬上母亲的腹背，一个摞一个的，还有的，干脆紧抓在母亲的腿爪上。一切停当之后，黑蜘蛛又开始疾速行进，象个刺刺毛毛的黑球一样，行进的蹒跚但飞快。

　　黑蜘蛛已经背着她的孩子们逃出我们的视线之外，我完全呆住了，眼前的情景让我彻底忘记了身边的少年……哗地散开，倏地聚拢，还有母亲向孩子发出的神秘信号……晚霞中的少年在一旁担心地注视着我，他一定是以为我受到了强烈的惊吓。于是，他又赶上前去。片刻，少年再次回到我的身边，他用了安慰我的口气说：“你不用怕了，我踩死她们了。”……情窦的芽儿刚刚露出一点头来，沐浴了一点霞光之后，就完全浸在昏暗的暮色中了。少男和少女的故事就此结束，有一个永远镶着晚霞金边的开头，但过程和结果被黑蜘蛛和她的孩子们带往天堂。

　　盘缩在玻璃器皿底部的她突然再次行动起来，她不气馁的一遍遍攀爬光滑的壁面。她饱满的腹部似乎更加膨胀了，神秘的图腾更加硕大新鲜，似乎弹之即破。她方才短暂的忧伤勾起我短暂的回忆，而此刻她蓦然而至的急躁同样牵动了我的好奇。儿时的蜘蛛在我身体上留下永生的印章；少女时代的蜘蛛切断了情窦初开的芽；如今，一个孩子的母亲带着孩子一起立在玻璃器皿前面，一定还会有意外的故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