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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涂涂散文 |
灵柩前面(修改稿)
文/郑晓红
升天 ——
等
这似乎是个充满玄机的命题。车窗外面,一列花枝招展的婚车跟我们并驾齐驱;车窗里面,我刚接完一个电话,父亲催促着说,赶紧回来吧,否则就见不上你奶奶了。我关了手机,看见绚烂的新娘的脸一闪而过,大红的喜字在车窗后面呼啦啦招摇。奶奶也是做过新娘的女人,一顶红盖头,没能蒙住一辈子的喜庆,却蒙来了40年的空房独守!小毛驴颠颠地驮来个小媳妇,小媳妇郁郁的变成个小寡妇,小寡妇苦苦地熬扯7个儿女成人,一朝揽镜早已失了女人颜色……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永远是白发斑驳,从来没有年轻过。
回到老家。正房的炕上,一堆鲜亮阔大的老衣里,微微探出个灰暗褶皱的脸。白发乱蓬蓬的,象是快要衰败的秋草。躺着的奶奶毫无生气,肢体裹在老衣里摊放的平平展展,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吞咽,象沼泽地里泛起的气泡,不爽利,不规律,喑哑低沉。那情形,竟和母亲那年升天时一模一样!
这是我第二次真切地注视着将要离开人间的形体——轻巧的呼吸,变成了艰难的吞咽!这视之无物的空气,在人类将要离开世界的时候,竟成了人与尘世间唯一的牵连。它是老天布置下来的死亡命题——你想走的快些,它絮絮连连的,偏是不叫你一口气咽的痛快;你想走慢些,它叫你一口气进去,噎在那里,长久没有出气,你便去了。
奶奶躺在那里,气息的吞咽证明她还存在着,但她早已连续几天没有身体的感觉,没有饥渴的感觉了。她象一堆东西,任你摆布。你把她的胳膊摊开,她便顺从地伸展着;你把她的手放在胸前,她便听话地安放着;你把一口水喂进她嘴里,她麻木地张着口缝儿,不吞不咽,一点水就那样亮晃晃地噙在嘴里……我唤奶奶,奶奶只是吞咽着呼吸,没有任何反应。我抽噎起来,姑姑把我拉开,责怪一声,“瓜女子,眼泪不能滴到你奶的老衣上,要不然你奶奶转世就是个命苦人!”
我远远地看着奶奶,不是,其实早已不是奶奶!那只是七大层八大件鲜亮的衣服!那些衣服的数量、色彩、手感、价钱……其实要比此刻的奶奶更具有生气!奶奶的小脚上穿着双鲜红的绣花小鞋子,这样的鞋子,奶奶一生只穿两次,一次新娘,一次老丧!奶奶耳朵上常戴着的银耳环不见了,闪眼处是明灿灿的金黄,奶奶老衣的第一个纽扣处,是一个拴了红线的银片儿,上面写着“出入平安”。
奶奶胸前出奇的高,象耸着个小山。姑姑把衣服一层一层揭开来,竟是一条条隆起的肋骨!它们那么突兀,好象要从那薄薄的皮肤挣脱出来。而且,奶奶胸前一片平坦,谁能想象这对薄如纸袋的乳房,曾经奶大了六子一女?奶奶艰难地吞咽着,胸前的肋骨越发突兀,腹部却塌进去一个深湖。奶奶老年痴呆了几年,此刻却顽固的清醒着,她在等待,等待她事业最辉煌的正赶在回家路上的小儿子。
奶奶这一口气有多远多长啊,整整吞咽了一天一夜。房间里各处坐着人,站着人,院子里也蹲着人。悲戚渐渐淡了,里外的人开始窃窃地谈笑,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村里的神婆婆梅花走出走进地探看着奶奶的声息,她诡异地凑在叔母耳前出主意,“不要再让人受罪了,在大门口烧个引路纸,用扫帚慢慢往坡头上扫,叫她跟着去吧!”
晚上9点多,门外车响,小叔一家人匆忙进来赶到炕前,小堂妹胆怯地躲在她母亲身后。小叔立在奶奶炕头前,唤着“妈”,仅仅唤了两声,奶奶平摊着身体象在挣扎一样大动了一下,胸前高高地鼓起来,头朝后仰着,只听一声长长的咕噜长长的吞咽,气进去,再没有出来。
奶奶升天了——
哭灵 —— 喧
我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是不是也有空气,也可以让灵魂呼吸。奶奶听到了小叔的声音,身体颤动一下,胸前的肋骨在深长的呼吸里高高隆起,那一下吸气,是多么久远的距离啊……从天际开始,一只受伤的鹰摇摇欲坠,振翅而坠落,却永远到不了地面,下面是无底的深潭,潭上有巨大的旋涡,鹰的翅膀在旋涡里旋成散碎的羽毛,羽毛要漂浮,旋涡要把它吸下去……旋涡突然平静了,羽毛还漂浮着,鹰没有了。奶奶升天了——
房间里的人迅速躁动起来,似乎才从旋涡的惊悸里苏醒,需要用动作和声音表达存在着的生气。几个叔父把消失在一堆衣服里的奶奶托抬起来,平平展展地放在棺板上。姑姑把奶奶两腿间夹着的布团抽出来,原来,人一咽气间,肚子里残留的所有人世间的污秽之物,也随着一泻而出,此时,便是与人间再没有任何牵连了!不管人世曾经在她身上索取过多少,她也是清清白白空空而去。两根大红的布带子,一根系在奶奶裤腰上,一根绑住奶奶穿着红绣花鞋的小脚,据说这样,便可以不叫死人的灵魂老来人间招惹亲人。父亲把拴在奶奶纽扣上的“平安钱”放进奶奶口里,然后用个卫生纸卷儿支在奶奶下巴颌那里,好让奶奶微微张开的嘴闭拢。早已备好的大白公鸡被抓了来,拴在奶奶棺板下面,公鸡惊惶的咯咯叫着,威武的头冠左右上下乱点。
女人们或真或假地啜泣,在啜泣的当儿,偷眼看看棺板那里的风光。奶奶那里收拾妥当了,主管吩咐,“男的出去几个烧个引路纸,女的响动几声。”主管话落,我身边的叔母们扑里扑腾的全跪在地上,一声哭喊爆发出来,直冲房梁。我被吓的哆嗦一下,眼泪也被惊了回去,忙不迭的先跟着跪下,然后就淹没在叔母堂姐们悲切的恸哭声里。一曲交响乐奏起来了,没有指挥,但女人们却个个训练有素的样子,音质不同,却绝对跑不了音准,统一的一声高亢扬上去,有惊破梅心的凄厉,在高处哀婉的转两个弯子,足以肝肠寸断,再一路坠落,每坠一段必然有向上回环的一个弯曲,声音落到底了并不及时终了,而是从喉咙心口里冒出两三个打嗝一样的抽噎。至此,一声哭喊才算完结,第二声原样的紧跟着爆发出来。
外头烧纸的男人们回来了。进了门,主管喊一声,“对了,停了去,有个样子就行了。”她们的第五声哭喊尚未落到低处,就一下子终止了,收声的如此齐整,又叫我惊异了一回。女人们纷纷立起,开始拍打腿上的土,并且说笑着。一个叔母拍着手训话,“明天哭的时候都省着些,留着力气正点子上用,过事的时候吼起来地哭。”我怔怔的一个一个人巡视过去,那些在交响乐里辉煌的号哭的女人们,脸上竟无泪痕,眼睛也舒舒展展的,就除了我那瘦小单薄白发斑驳的姑姑……我一时悲从心来……
十来个装了麦草的麻袋扔了进来,这是晚上守灵用的,孝子要跪坐在上头守到天明,我是奶奶的孙女,我也是孝子……
守灵 —— 静
早已备好的孝袍抱来了,一阵杂乱之后,每个人都被裹在了宽大的孝袍里。我是孙女,穿的是过臀的短孝装,哥哥他们穿着短孝袍,但也过了膝盖。父亲他们的孝袍拖地,帽子后面拖下来的长长的孝布,悲怆地摩挲着地面。所有的孝子,都用一根麻绳拦腰扎着。
在停放奶奶灵柩的灵堂里,我们横七竖八地跪坐在装了麦草的麻袋上。奶奶去了,天地并没有失色,院子里铺了薄雪一样的散着微光,那是天上的月亮。透过窗棂,我看的很清楚,月亮周围清清爽爽的,连块遮掩的云朵都没有,正是上弦月,大大方方的给人间抛出个矜持凝重的微笑。
棺板上铺着崭新的褥子,大红绸子的面,金黄棉布的里,奶奶就躺在上面。她上身的老衣被敞开着半边,叔父说要尽快散发奶奶身体上残余的温度。我把手从奶奶宽大的袖子里伸进去,摸摸奶奶的手,已经是冰凉的了,骨节坚硬。奶奶手心里一团索拉的纸声,那是一张10元的人民币,是活着的人硬生生塞进奶奶手心里的买路钱。不知道奶奶挪着小脚已经走到了哪里?在奈何桥头,小鬼是否能看上这区区的10元人间的钱,如果死去和活着一样暗淡和艰难,人,该如何解脱,苦难,何处是边?
我靠着停放灵柩的板凳跪坐着,祭桌上的蜡烛燃了半截,烛泪在桌子上溢成个小丘,象火山爆发后滚滚的岩浆。原来,真的流泪了的是蜡烛。堂姐看着我说,“你抬头看,你头顶是啥?”我没有看,但我知道,我头顶的棺板上放着奶奶的小脚,被一根红布绳绑着,穿着红色绣花鞋。
1、绣花鞋
红色绣花鞋奶奶还穿过一次,是她做新嫁娘的时候。洞房花烛夜一过,在晨色熹微的时刻,奶奶就换上了黑布面的小鞋,从热堂堂的被窝里溜下炕,倒了自家房里的尿盆,再倒公婆房里的尿盆。然后,一把扫帚从院里到院外,从大门套子里到麦场上。奶奶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她走路不象其他的小脚女人,畏缩着挪着步子一长串脚印过去了,竟无声息。奶奶走路向来是咚咚有声的,脚后跟着地,象个鼓槌,从早到晚,敲个不停。
我和哥哥一直对奶奶鼓槌样的小脚心存好奇。我们俩光溜溜的钻在被子里,身下是滚热的精席片,在身子上烙出很整齐的竹席纹路。我们看着奶奶坐在煤油灯下,把我们贴肉穿的布兜兜翻过来,沿着边子一溜地咬过去,那些镶在沿沿缝缝里的虱子虮子竟然格崩有声,我和哥哥叽叽咕咕的笑起来,象是立了战功的得意。奶奶的小脚伸进我们被子里,在哥哥屁股上用力蹬一脚,笑骂一声,“两个小跑犬子!”然后又一路咬去。我们把奶奶的小脚抱在怀里,试图解开缠脚的带子,奶奶再蹬哥哥一脚,把脚收回去,骂一声,“两个四条腿变的!”哥哥是奶奶的长孙,身体又弱,是奶奶最宠爱的孙子,我撺掇着哥哥耍赖,奶奶终于纠缠不过了,便一层一层的解裹脚布。
我屏着呼吸看着,三角的粽子,尖头的鼓槌,象是女人身上最金贵的珍宝一样,十层九裹的缠着,脚心处是个微曲的弓。裹脚布在旁边已经积了一堆,奶奶的小脚终于要显真面目了。我的心都快要跌出来了,二十分好奇五十分紧张还有三十分恐惧。奶奶停顿了一刻,有些害羞的迟疑着,象是不得已要暴露女人的私处一般,鼓了些勇气,终于一把将最后的布条扯开了。奶奶把脚伸到我和哥哥跟前,把脸别转过去,呵呵地笑着,眼角都笑出了泪。
奶奶脚上的皮肤一定是她身上最白的皮肤了,但没有生气和光泽,是失了血的惨白,是沟口里开盛了的杏花,花蕊嫩红着,花瓣却是将要凋零的灰白。奶奶的大脚趾压在脚掌里,脚上的骨头在前脚弓处很奇异的一个转折,猛然劈陷下去,再从脚掌的肉里镶嵌进去,看起来那么迥异的古怪,看起来又是那么安详的浑然一体。
我和哥哥都没有出声,也都没有用手摸摸奶奶的小脚,只是沉默着看着奶奶把小脚重新缠起来,把那个很怪异但又很正常的造型裹进布里面。奶奶问,“臭不臭?”哥哥指着我说,“女女说臭!”我生气了,伸手在哥哥嘴上去拍,却拍在了鼻子上,哥哥一翻身坐起来,捂着鼻子。
哥哥流鼻血了。
2、叫魂
流鼻血的哥哥趴在炕头上,鲜血滴答滴答的落在炕下的柴灰上。
没有什么方法能止住哥哥的鼻血,鼻子塞住了,血就从喉咙里,从牙缝里流出来。哥哥的血可以滴答一个月,还是继续滴答,象初春房顶上的积雪,总也化不完……
等哥哥的脸黄亮的跟个黄裱纸一样的时候,哥哥就叫不应声了。漆黑的夜里,奶奶带着我出了大门,一人手里端个碗拿个筷子。我站在大门套子里,奶奶顺着沟路摸索着往崖背上走。奶奶敲一下碗,“启鸿,回来,回来喝米汤来……”我敲一下碗应着,“回来喽……”
“启鸿——回来——回来吃馍馍来——”
“回来喽——”
“启鸿——回来——回来吃面片子来——”
“回来喽——”
“启鸿——回来——回来吃炸油饼来——”
“回来喽——”
“启鸿——回来——回来吃猪肉来——”
“回来喽——”
“启鸿——回来——回来吃洋芋疙瘩来——”
“回来喽——”
“启鸿——回来——奶给你藏下吃货了,你不回来吃就让女女吃光了——”
“回来喽——”
……
哥哥的魂一定也是馋嘴的,最后,他的魂总是被我和奶奶诱惑的幽幽醒转。奶奶激动的嗵地跳上炕,又咚地蹦下来。在大黑老锅里倒半池水,烧开了,一把筷子端端地立在水中央,奶奶抄起切菜刀,一个刀背抡过去,筷子四处爆的都是,奶奶长吸一口气,“这下,驴变下的小鬼赶跑了,我娃轻省了!”奶奶抚摩着哥哥的额头叹声气,“啥时候才能长成个人呀!”
3、经血
“碎女子长成个人了。”
当我告诉奶奶我来月经了的时候,奶奶就笑着边拉鞋底边说。
“能给人当媳妇了。”奶奶在头发里纫纫针,用锥子在鞋底上扎一下,把针准确地插进去,顶针一纵,针头从那边冒了出来,奶奶斜了头,用牙齿咬住针身猛的一拉,一只手随着就过来一把顺长扯出去,嘶拉一声,麻绳拽出去老长,再嘶拉一声,麻绳在手背上缠一圈……
奶奶住的箍窑门口有半截破瓦罐,晚上,是用来当尿盆的,平时,是奶奶自己浆洗用的。我看见奶奶把一些褐红的血带子泡在那瓦罐里,使劲揉搓着,罐子里,是些黑红的血水。奶奶边揉边骂着自己,“怎么这么不德行来,到这会儿还不腰干,把猴都羞了!把先人都亏了!”我给奶奶说,在这里洗太脏了,洗不干净,越洗越脏。奶奶抬头看看我,“你以为你多干净的,女的生下来就是个脏命贱命,你还想到哪里去洗这些龌龊东西?”奶奶端着瓦盆往灰圈(厕所)里走,小脚还是咚咚有声,哗的一下把血水泼在粪堆上。把那些布条拿去搭在门背后人看不见的地方。奶奶回头看看我,“死女子就看样子学下,再瓜(傻),到将来结婚了让老汉打死去。”
4、大房
奶奶的老汉是我爷爷,但听说我爷爷没陪奶奶多长时间。他给奶奶留下了6个儿子一个闺女就撒手归西了。
爷爷不爱说话,更不跟奶奶说话。他就是干活、吃饭、晒太阳、打孩子、睡觉、再干活……爷爷临死的时候,把奶奶叫到跟前去,说了唯一一句话,“你就把你那些爷好好惯!”然后就咽气了。奶奶的“那些爷”,就是她的六子一女。奶奶把爷爷的这唯一一句话记下了,过了80岁也还记着,给我们复述的时候总是连哭带笑的,一个字都不差。奶奶还有些担忧地问我们,“阴间是不是跟人间一样,也是结婚娶媳妇的。你爷都死几十年了,恐怕在那边都给他又攀(娶)下媳妇了。”几个堂姐逗着奶奶说,“我爷攀下了也不要紧,你还是为大,她是老二,又不是正房!”几个孙子逗奶奶说,“你不要怕,你没了我们给你烧高楼大厦金山银山,你一去就是个富婆,我爷还要撵上巴结你呢!”奶奶笑的眼睛眯在一起,气都喘不过来。
5、梦魇
我气都喘不过来了,明明觉得自己在做梦,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姐姐过来使劲摇着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睛,身边是一地穿孝的人,身后的棺板上,躺着大红大绿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