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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  缩

(2007-07-02 16:55:03)
标签:

蜷缩

母亲

散文

萧萧眉儿

郑晓红

分类: 涂涂散文
 

蜷  缩(旧文整理)

 

文/郑晓红

 

  ——题记:她叫草,她是我的母亲。

 

蜷缩在桑叶下面

 

  她多么庆幸,这只是一个有着下弦月的夜晚。淡淡一抹清勾,似有若无的挂在暗沉的天幕上,象是原本清朗的画蒙了一层浸了水的薄宣纸,光芒和线条都混沌起来,哀怜的样子,宛然被泪水糊住了的下垂的嘴角。这正是她想要的夜色,整个世界都是暗沉的,把自己的身体恰切的消融在里面,遮没了此刻蜷缩着的尴尬。
  头顶是一屉一屉竹篾的筛子,她进来时抓了一把桑叶撒进里面,那些在饥饿里逐渐萎缩的蚕儿陡然疯狂起来。沙沙沙,一阵风一样,满树的叶子都被摇撼了,叶片叶脉叶茎,所有能够咀嚼的东西都被尽力的咀嚼着。沙沙沙,她觉得夜色不足以淹没自己的身体,她象个执着的顽童一样蹲下身子一点点倒退着,直到把身子塞进存放桑叶的角落里,头顶是一屉疯狂咀嚼着的蚕儿。沙沙沙,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声响,她缩着脖子看窗棂外的下弦月,学着样子向下撇了嘴唇,没有哭出声来,整个世界却因此凄苦不堪了,饥饿,这就是饥饿的声音吧,干刮了喉咙,肠胃里一阵是扭曲的痉挛,一阵是烧烤的焦灼,张开嘴巴,没有声音却发出“沙”的声响。沙沙沙,她去掏摸掖在怀里的干粮,用玉米芯儿和着些糠皮儿做成的,手一触到,“沙”地就碎了,世界静了一静,就变成了一地的粉末,可是,世界可以嚼着吃多好呀:墙碎成粉末了,大把地捧起来嚼着吃;房顶变成粉末了,用手掬着一点一点捏着吃;石头土地变成粉末了,俯在地上伸长了舌头舔着吃;云朵和太阳变成粉末了,张大了嘴巴仰着头接着吃……这是一个可以叫她到处去吃的世界,连那下弦的哭泣的月亮,也可以变成粉末,象一撮儿去路明晰的风一样,吹进她的嘴里……她蜷在那里,昏头昏脑的微笑着,小心的把怀里一捏一捏的粉末干粮放进嘴里,沙沙沙。
  她眯了下弦月的眼,瞅着下弦月的亮。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曾经就着月光给她描摹了月宫的模样。父亲点了她的鼻子说,月里的嫦娥,就跟你这小丫头长的很像。她想不起已经多长时间没有看见过自己的长相了,记得一次倚在教室的窗外晕晕的晒太阳,一溜儿班上的男女生,都是有气无力的靠着墙,天上的太阳象个在锅里烘得透热的大煎饼,滚烫、香气流动,火一样的饥饿满世界窜动,诱惑得她心头也燃了火苗样的一挑一挑的。她蓦的转过身子去,在教室窗子上那块残破的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头发毛毛躁躁的,象不长麦穗的麦秸,或者象麦穗上根根分明的麦芒……这想象叫她激动起来,她伸手去掰住那块玻璃,一用力,玻璃嘎巴一声脆响,哗地碎在地上。她茫然的看着地面,玻璃只是碎片,不是可以舔食的粉末,头发只是荒草,不是可以咀嚼的麦粒儿。
  竹筛里的沙沙声渐渐微弱了。上百条正该壮硕着的蚕儿对付一小把桑叶儿,这需要多大的功夫?她蜷缩在桑叶下面虚弱的微笑着,她第一次带干粮到学校来顺手就把袋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两节课上完她跑到宿舍里,袋子瘪瘪的,跟她空落落的肚子一样。后来,她把干粮藏在草席底下,裹在衣服包里,塞进鞋坷拉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宿舍里空荡荡的,但却象有许多冒着火苗的眼睛,锥子一样的扎在她小小的干粮上,拨不开,也拔不出来,最后,总是逃脱不了被人偷吃的命运。后来,她把布袋子挂在脖子上,袋子里的一堆粉末牢靠地贴着她的皮肉,每当她在饥饿里煎熬的时候,她就无比惬意的想到皮肉上的这些粉末,这些慰藉。可是,一天早上醒来,她悲苦愤恨的发现,她居然用了平躺的睡姿,布袋子里的粉末早已不知去向。那以后,她就学会蜷缩了,躺在床上,身体缩成一团,用拢在胸前的手臂,用拱在肚子上的双腿护卫着她的粉末。在暗沉的被饥饿惊醒的夜里,悄悄的爬起来,护着胸前的布袋子,似乎一丁点的不留神都会泄露粉末的诱惑。她潜行到学校的蚕房里,继续使用她觉得最安全的姿势,蜷缩在蚕和桑叶的下面,沙沙沙……
  她是喜欢下弦月的。亮晃晃的圆月亮是不安全的,象是在不怀好意的窥视,并且随时准备大敞着嘴巴把窥到秘密张扬出去。在蓝黑的天幕上,若是点缀着一轮放肆的圆月亮,这个世界就都没有秘密了,无论人怎样遮掩着身体,蜷缩进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去,也都一样的裸了身子,纤毫毕现。而笑微微的上弦月与这个世界是不相称的,连镜子都懒得去照的少女,嘴角还哪里来那样安谧的微笑呢?每当上弦月挂在天上的时候,她都不由得惊惶失措,不敢抬头去望,那笑容似乎是伤人自尊的嘲笑,让衣衫不整姿容凌乱的她卑微不堪。唉!也只有那下弦的月吧,那么善解人意的混沌着,带个凄楚的哭相,虽然悲苦,却符合了所有人的心境。她这样飘飘渺渺的想着,突然就听到蚕房的门外,沙沙沙——一个壮硕的黑影闪了进来,那样的壮硕,就跟那正当年的蚕儿一样。下弦月惨淡的亮光隐约的在他脸上闪个波纹,她看见,那是她的文学史老师,一个高大健壮的北京人,每天都有气无力的在课后颓然的坐在讲台的旁边,用手去按自己的胳膊,或者手背。她看见,一个窝儿,慢慢陷进去,也不反弹,另一个窝儿又陷了进去。一会儿,他的手臂上就是深深浅浅的窝窝,象是田地里被一群又一群人反复刨挖过的小坑儿,起初里头盛放着一点期望,刨下去就是没有底的绝望,田地、田野都被刨成窝窝了,跟老师手臂上按下去的窝窝一模一样。他走到一个竹筛跟前迟疑着,象是在倾听,倾听蚕儿贪婪的沙沙声?还是倾听蚕儿的梦境?他缓缓伸出手去,抓起两只蚕儿,鼻息粗重颤动起来,象是压抑的呜咽声。他猛的张开口,把两只在手里蠕动着蚕儿塞进嘴里去。沙沙的声响静止了,整个世界都是“哧——”蚕儿被咬裂的声音。他的动作迅速起来,象是狂乱了一般,喉头的呜咽跟吞咽搅和在一起,象是人在干呕。他吃完了一竹筛的蚕,那些肥硕的汁水终于让他冷静下来,他沉重的向前走了几步,扶着头慢慢蹲下来,喉咙里一声打嗝一样的呜咽。他抬起眼睛,他的面前,是另外一双眼睛,就在他的面前,连一米的距离都不到。那双眼睛在黑暗发着惊恐的光芒,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刺眼。这个世界,只剩下三处亮光——他的眼,她的眼,下弦月的眼……
  他奔了出去,他的世界里从此没有能够遮掩他的黑暗了,到处都是光,可以刺透他的光,他壮硕的身体从此无法存身,这样的穿透似乎比饥饿更加难堪。他从学校食堂门外的井里跳了下去。
  她继续蜷缩在那里,世界全是黑暗,连那混沌的下弦月也消失了。她始终不能明白:蜷缩,究竟是不是一个安全的姿势。还有,混沌的下弦月为什么从此变成了亮晃晃的镰刀的刃儿……
      

蜷缩在黑暗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白日和黑夜就失去了明确的界限。一个串珠的帘子从天际垂挂下来,白日的亮从帘幕的缝隙里挤进去,一刹一刹的闪着,象是不确定目标的疑惑的眼;黑夜的暗从珠帘的流转里渗进去,一点一点的斑痕,是掖在心底里见不得人的惭。她的身体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变得突兀抢眼了,在日光底下,是地上抹不去的阔大的黑影子,白茫茫大地上的一点痣;在黑夜里,是把黑暗遮在后头的怆然的银饰,急匆匆赶在前面掩映那微弱的一点流光。她极力地缩紧了,下巴抵着嶙峋的锁骨,额头触着削薄的腿面,胳膊环抱在胸前,双手握紧肩膀,可是,她的腿,却是无声无息的张开着,象两条河流一样没有尽头的延伸出去。之间,是一道一样没有尽头的山峦,任是她再怎样的蜷缩,也无法归拢这两道羞惭的河流。
  那时的日光灿烂,是不含糊的明亮和温暖,安静的光芒静悄悄的穿透身体,眼里的山川透亮的水洗过一般。她那时还是个9岁大的小姑娘,提着装野菜的篮子,站在那棵曲曲扭扭的大榆树底下,一树索索落落的榆钱钱得意洋洋的摇曳着。树阴下面的暗影里,撒了斑斑点点的太阳的影子;头顶宝石蓝的天空上,缀了累累赘赘的榆钱钱的影子,竟比太阳给大地的点缀还要纷繁。身后的半山坡上,黑的白的山羊象幅挪动着的画一样,胳肢窝里夹了鞭子的羊倌,是画幅里不起眼的一个印章。羊群漫到山底下了,骑在榆树上的少年一声唿哨,挂在树上的、缀在田野里的、沾在山坡上的孩子们欢叫着向羊群冲了过去。他们抓着山羊头上的犄角,你推它退它推你退的僵持着,瞅个机灵的空档儿,一个灵巧的翻身,便骑在山羊的背上了……回到家里,手里拿着根柳条子的祖母等在门边,各家的女孩子都爆出尖锐的哭叫了,祖母锐利刮薄的声音穿透了整个空荡荡的回声连连的村庄,“叫你再骑羊!一个女孩子,连腿都夹不住,就是街上那没人要的野货!”她9岁的单薄的身体被祖母拎在手上,泪水迷蒙的眼里是雾气缭绕的对门秀姑的影子,秀姑快要出嫁了,缠着不足三寸的小脚,斜倚在她家破旧的门框上,颤巍巍的,小脚撑不起偌大的身子,一忽儿把身子支到这个腿上来,一忽儿挪到那个腿上去,两条腿轮换着交扭,腿中间却是不露半个缝儿的,一派花摇枝颤的样子。只是,花是菜色的瓣儿,摇不出该有的娇嫩;枝是佝偻的条子,颤不出诱人的姿态。
  从此,白天和黑夜就失去界限了,到处都是闪烁着的眼睛。走在太阳底下,千万道白光成了千万只眼睛砸在身上,发出叮里当啷的声音,溅的眼风四飞。她的身子一天天缩小,两只手羞赧的一个捏着一个,两条腿夹挤着往前走,担怕露出一丝儿缝子。哪怕是在黑夜里,暗处的眼睛似乎更加凌厉,曲里拐弯的钻进被子里衣服里,窥视她蜷缩成麻花的腿。她小心翼翼的合拢了双腿,保护着连自己都不甚明确的秘密。可是,秘密是什么呢?天有秘密,它竖了手指立在唇边“嘘”的一声,天机从此永不泄露。地有秘密,地心的灼热滚滚,湍流滚滚,滚滚着寻找一个口子冲出去。男人有秘密,但大敞着口把秘密播种的到处都是。女人有秘密,可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要保护什么秘密,只是——只是紧紧的合拢了双腿。
  可现在,她是怎样的姿态呢?身子竭力地蜷缩着,双腿却尴尬的大张着。明里暗处的眼睛集结在一个大袋子里头,在她头顶兜头一浇,层层叠叠的眼睛就把她捆住了,她那刚发育不久的胸,合拢了那么久的两腿间的秘密,象是刚刚饱满了的豌豆一样,被劈啪一声剥开了,里头的豆子新新鲜鲜的难堪。
  当她提着装了书本的布兜子进了村子的时候,村子里弥漫了豌豆的香气,香气焦躁地流窜在家家户户,夹杂着呵斥的声音,还有乓乓啷啷摔打瓷器铁器的声音。这样的搅拌是奇异的,宛若一朵花蕊里盛满肉汤的巨大花朵,一边在肆无忌惮的盛开,一边在旁若无人的腐烂,饥饿的人群围绕着这个无法吞食的散发肉味的花朵,捶胸顿足,呼天喝地,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地层深处。她走到家门口,母亲惶急地提着些东西在窑洞里东塞西藏,几个弟妹象晒蔫了的菜苗,歪在门口掰手指头。二妹惶惶的从门外窜进来压着声音给母亲报告着,“藏缸里不行,二爷家缸里的豆子被翻出来了,缸砸了锅也砸了。”门外的人声近了,母亲转身来看着她,她站在门沿上,身后的阳光把她的身子镶出个金红的边子,她脸庞上绒绒的汗毛象是蒸腾而出的新鲜的热气。她的母亲知道,她是这个家里唯一可以挟持着的人儿了。母亲把她拽过来,一把扯开她的裤腰,裤子搂下来,把她掀到炕上的精席片上去,一床破旧的棉絮盖过来,半桩子豌豆塞进棉絮底下她的两腿中间。
  她迟迟疑疑地张着腿蜷缩在棉絮里,窑洞里象刮进了呼啦啦的穿沟风,一个来回一个旋子就进了那团棉絮,被子被风涨的满满的,快要飘起来了;袋子涨的鼓鼓的,快要飘起来了;豌豆风干的瘪瘪的,快要飘起来了;两条无限延伸出去的腿是流向天际的河流,往高处飘去了;两腿之间的谜团豁然洞开,在冰凉的风里鼓胀、漂浮、潮暖,她感到地心的热流正在寻找一个缺口,东突西撞的,汩汩地涌出来了,她的初潮,就这样漂浮在众人踢里哐啷的翻寻、摔打、呵斥,和母亲低声下气的哀求里,这个世界,被豌豆的香味和初潮的腥味充满了。
  她在棉絮的黑暗里数着成串的眼睛,这个世界会有什么秘密呢?这些眼睛足以让所有的秘密无处隐身。她的母亲,就是躲藏在这床棉絮下面,用力的捶打着渐渐隆起的肚子。母亲在黑暗里哀怜的乞求着她,“用力压!揉!把那个不该来的种给挤出来吧,没什么能养活他,不能让这个累赘再来人世受罪了。”她跪在母亲身边,她看见那个鲜嫩的装了孩子的房子,被挤压成这样那样的形状,那个不成形的孩子被冥冥里的力量指点着,躲到这边,滑到那边……她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娇嫩的孩子,被温暖和柔韧包裹着,安详地睡觉和吸吮,安详地期待房子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她需要保护那些在饥饿时填充自己的粉末,她需要夹紧了双腿保守一个女孩的秘密,她需要毫无准备的张开双腿,用一个秘密保护另一个秘密……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这房子里的孩子,被无知无觉的蹂躏着,被逼迫着滑出这个房子,来到人世的一刻也是告别人世的一刻……她是黑暗与白日里到处充盈着的眼睛中的一个,她窥见了母亲的秘密,那是血水裹着一团血肉流出的地方,荒草遮掩着花瓣的秘密,花瓣遮掩着花蕊的秘密,花蕊遮掩着生命的源头,那也是秘密。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秘密,到处都是眼睛,秘密在眼睛面前,稀薄可怜的象那不成形的孩子。
  喧杂的人声远去了,她两腿之间的豌豆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含了泪水紧紧地把那袋疙疙瘩瘩的豌豆团在两腿之间,生命的弦声淡淡的拨响了一声,又继续丁丁咚咚的弹奏下去。黑夜跟白日的界限仍然不甚明确,眼睛跟眼睛交叠碰撞着,她走得磕磕绊绊……

           

蜷缩在死亡后面
 

  袒露在日光下的沉寂是不寻常的,象浸了沸水的海绵,沉沉地甩在地上,一个晒不干焐不透的水印子,苦闷的味道氤氲着腾腾上升。天上连朵云都没有,蓝的虚无,倒象是个大的无边无际的嘴巴,空洞的张着,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把口底下这个沉寂的世界一口吞下去,然而,张的久了,下巴象脱臼了一样,竟合不拢了,只好一直空空洞洞的张着,连吞吐云朵的力气都没有。日光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气势的东西了,千万根闪着金光的芒刺钉在天空的皮肤上,痕迹不留,却针针雪亮。刺在地面上,大地劈劈啪啪的隐忍着爆裂;刺在树叶上,叶片上的经脉微弱的呼喝一声被拦腰截断;刺在人身上,骨髓跟血液突然变得浓稠了,胶浊着把人的皮肉一块一块绷开。
  她倚着残破的围墙跪坐着,她是灰黄的,墙也是灰黄的,分不清哪个更鲜亮些。围墙的阴影里,一卷破席,席子里卷着的是刚刚死去的花。院子里有些纷乱,是些拖拖沓沓的人影子,花死了,亲人的悲伤和恐惧也是有气无力的,象是原本被忽略了的一道程序不得已的回过头来再穿插一遍,眼泪也只是略略走了个过场。席子里的花空茫的开个眼缝子,使劲瞪着空洞的天空,想瞪出些异样来。花曾经对她说,天要收不该收的人,就会六月飞雪冬日打雷,她觉着,花一定是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那个不该被收走的人。可是,空空的被日光充斥着的天空,也象是饿的奄奄一息的人,连眼缝子都懒得睁开,只管大张着嘴巴,傻了一样,根本无力做出夏日飞雪的反应。她想着,连破碎不堪的世界都仅靠一口气轻飘飘的维系着了,自己这口气可以维系多久了呢?
  席子被卷紧了,两头用旧的泛了白的红布带子扎住,两个人把花抬了起来,一晃的当儿,花的辫子从席子里钻了出来,是好多天没有梳理过的,松垮垮的几个辫环儿,干黄的发梢散开了,有风,但散开的发梢并不飘拂,仿佛也只剩了空空的魂魄。她跪着往前赶了两步,呜咽一声,“花的头发!”没有人理会她,花被抬远了,剩个她,蜷伏在滚烫的大地上。她在昏茫里隐约的看见,花垂在席子外面的辫子变成了软耷耷的手臂,借着席子晃动的力量,轻轻往上一甩,冲着她伸展着说,“给我!”
  半个月前,她跟花一起上的师范学校宣布解散了。校长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是一种奇怪的虚弱,声音只是一根极细的丝线,而被扩充了的回声却是绷紧的弦弹出的铮铮声响,校长仿佛被推进一个无底的黑洞,回声越响,身影越远。花和她回到宿舍里,整理薄透的铺盖卷儿,背在身上,她们的身形渐渐就散落在县城的坡头上了。她和花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虚脱,如果说从前的饥饿尚且有些目标,而现在的饿,竟连个着落都没有了。花佝偻着腰,快薄成一张纸了,却浊重的飘不起来。她自己,也不过是片没根的草叶子,平展展的放在那里,风过无澜。快到村口上了,花转过来,浑沌的眼神里闪过丝晶亮的清气,花看着她,“咱们歇歇。”
  她们坐下来,身后靠着拔地而起的一个大土塄子,突兀的就跟突然宣布解散学校的消息一样,这情形让她俩一样的心慌气短。
  花说:“你还有一块干粮。”
  她说:“没有了,没有了,吃尽了。”
  花说:“我知道的,昨天晚上我摸到了,在你衣服里面。”
  她说:“我留着快昏了才吃呢,就一口了。”
  花说:“咱俩分着吃了吧。”
  她护住了衣襟,准备站起来。
  花突然扑了过来,撕住了她的衣服,用力扯了两下,突然就满头大汗的虚软下去。花喃喃着说:“给我!”
  她站起来,把铺盖背到身上,迟疑的看着俯在地上的花。花象一条被抖乱了骨节的蛇一样,凌乱的摆在地上。干黄的头发再洗也是撒了土样的灰蒙蒙,现在更是不管不顾的搅在土里。汗泥的印子在额头和发际曲曲弯弯的延伸着,脖颈上扯起来的一道齐坎儿样的血管。上衣撩起来一个角儿,灰暗的小腹露出来一点儿,因为身体斜扭着,又被拖扭出几条触目的皱折……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的审视过花,而这样的审视又让她惊惧,她清晰的记得小时候祖母曾经多次跟人夸说她跟花的美丽,祖母说她跟花都能嫁个好人家,是享福的命,不是熬苦的命。可她,再也看不出美丽和福气跟地上的花有什么缘分,甚至自己,也不过是花的翻版。
  花缓了一阵子,慢慢坐起来。花仰着头看着她,土屑在花头发上垂垂吊吊的,半边脸沾满了土,跟汗水和嘴角的口水和在一起。花说,“草,你知道吗?我都半年没有月经了,嫁了人连娃都生不了了,都是饿的,饿的连月经都停了!那点干粮,给我吃吧!”
  她知道的,花的月经比她来的早,她曾经学着花的样子偷偷的学着做月经垫子,把几块朽烂不用的布头叠在一起缝成个长方的袋子,里面灌上草灰。花的月经量多的出奇,那些垫子总是无法抵挡一股一股的血,每次都是她毫无例外的在花身后遮挡一笼草或者一个布褡子,掩护着股间裤子殷红的花回家。
  花抖抖索索的解着衣服,嶙峋的锁骨露出来了,上面一个坑,下面一个坑。花说,“你看看,你看看,我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花的嘴唇跟手一样抖抖索索的,把整个衣襟都敞开来。花的裹肚是用各色碎布头拼成的,花色纷繁的,却都是磨损污旧的颜色,跟白的发灰的皮肤映衬着,没有一样是新鲜有生气的。花拽开肚兜的带子,纷繁污旧的颜色哗的坠下去,堆在花的腿面上,太阳的光象突然放大了一样,在大地上晃了两晃。她睁大眼睛看着花的乳房。
  她想起,每次她洗了布褡子挽在绳子上晾干,就象花现在的乳房一样,在风里没有着落的晃几晃。可是,布褡子挂在那里,尚且有被风充盈的时刻,饱满着鼓那么几鼓。而花的乳房,就是两张布,被两颗晒干的豌豆结住了,绝没有被风充盈的那个瞬间。花胸前的两张袋子没有任何指望的垂挂在那里,似乎一阵风也能吹的扇起来,哗——掀上去,哗——扇下来,跟一张带了墨迹的草纸一样。花悲切的看着她,“草,你看看,你看看,我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那块干粮,给我!”花伸出手来,在空气里摇晃一下,无力的垂落下去了,再抬起来,又摇晃一下。
  她昏茫的跪蜷在滚烫的地面上,卷在席子里的花渐远了,席子外头的辫子还是一甩一甩的,成了日光照不透的影子。向上一甩,跟个软耷耷的手臂一样,在说,“给我!”再向上一甩,似乎要抓住她接给花的那一口干粮。花不是在跟她要干粮了,花知道,她只有那么一口,噎在花喉咙里,象公鸡打鸣一样的展了几展脖子才咽下去的。咽下去也无济于事,花的头发还是象荒草一样,见火就能点着的样子;花的皮肤还是象在酸菜缸里沤过的灰白,摸上去似乎都能发出嚓嚓的声响;花的乳房还是两张草纸样的袋子,要不是被肚兜儿裹着随时都可能被风掀起来,哗啦一声;花的名字跟人世间最不起眼的记号一样,是个小孩子不经意间随手画的,画完用脚顺便一抹就没了。
  沉寂啊,沉寂被日光爆炒了,象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滚烫。明天是个更加滚烫的日子,花死了,草还活着。明天,草就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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