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滩洼人事

文/郑晓红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月亮滩洼这样一个地方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月亮滩洼是马崖坳的孩子们发现的最美丽的地方，它就象孩子们的珍宝一样，是万万不肯轻易示人的，除非你真诚地蹲下来，你的笑容占据了孩子们的心，他们才会小心地敞开自己的珍宝跟你分享。现在，我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个愿望，我不想再把那个村庄叫马崖坳，我想要叫它月亮滩洼。在这之前，月亮滩洼是孩子们的，是我的。但现在，月亮滩洼将会是你的，我们大家的。那里的人们在一层上一层的土台上种庄稼，当他们停歇下来擦一把汗的时候，月亮滩洼里清凉的风吹在脸上，也许，他们会因此感到幸福：是的，我住在月亮滩洼里面。

我第一次回月亮滩洼，那该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没有结婚，穿了布格子的长裙，紧紧地挽了他的胳膊。一路上，他时不时地转头抚摩我的脸和头发，满怀喜悦的端详我，揣测着他把我带到他家人面前时的情形。我们从平原上下到沟洼里的时候，他象介绍亲人一样向我介绍山路上每一道弯，挑在尖刺之间的红酸枣，长得茂盛的蒿子，还有在路边扑棱棱跃起的野雉。他指着对面的山梁，说他少年时曾经在那里劳作过，担过粪，驮过水。他指了幽深曲折的沟底，说他曾经把水快驮到地里了，结果驴子后腿失了蹄，一担木桶也掉到沟里摔坏了，他气恨的用柳条把驴子抽了好多下。他指了路边高过人的蒿子感叹，现在日子到底还是好过了，这么好的烧火柴竟然没人折了背回去。

在对面宽些的土道上，一两农用三轮突突突地颠簸在前面，后头有一辆拉砖的手扶拖拉机赶上来了。它们前后相跟着走了一段，在转弯子的时候，农用三轮突然竭力地靠边停下来，几乎要贴住一边的山墙，开三轮的男人冲后头的机子拱着手，“老哥的机子跑得快，我的慢，不压你时间了。”开拖拉机的男人腾出一只手摇了摇，“那我就先走脱了，兄弟后头来。”我跟他站在对面山路上，看着他们颠倒了顺序继续相跟着消失在山那边，路上腾起被阳光照的金黄的粉尘。我心里突然就暖洋洋的，一颗心停靠在山前、岩石前、树前……都是极实在的依靠。从前我只知道月亮滩洼是个偏僻贫穷的地方，滩洼里的人出沟一躺不容易，娶个媳妇不容易，看个电视电影不容易……可是，也正是因了这些不容易，才使得最珍贵的淳朴民风得以保留。

我和他回到月亮滩洼他的家里，滩洼里知道消息的孩子都来了，旋在大门口伸着头的，站在崖畔墙上张望的，爬上门口大核桃树上够着看的……我把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他们争先恐后的过来接着，把糖放进嘴里，把糖纸扑娑展了跟其他孩子比试谁的好看，用手点着上头的字一个一个念出来。我搬了板凳坐下来给他们教我小时侯唱的歌谣：

板凳板凳摞摞，

里面坐个大哥，

大哥出来烧香，

里面坐个花娘，

花娘出来磕头，

里面坐个孙猴……

孩子们捧了脸蹲在我面前，出神地盯了我的嘴巴，想要清晰的模仿每个字的普通话的发音。很快，他们就跟我混熟了，院子里一片喧闹。几个小小的女孩子跟前跟后的围着我，歪了头打量我长长的裙子，最小的一个女孩子突然蹲下来，一把撩起我的裙子钻了进去，很快她又探出头来如释重负的跟大些的女孩子说，“腿光着哩，没有穿线裤！”我大笑起来，孩子们也大笑起来。我命令他们，“全部蹲下，看着！”我站正了，飞快在原地旋了几个圈子，我那大摆的长裙子打开飘起来，跟菏叶一样。

我就是这样跟月亮滩洼的孩子们成为朋友的。其实，如果你去了一个新的地方，你一定要先和孩子们交朋友，你拥有了他们，就拥有了那个地方，拥有了一个新的月亮滩洼。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离开成年人的世界，永远地跟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我可以彻底放松了，天然的说话，天然的行走，天然的哭笑，甚至裸出天然的肢体。

可实际上，月亮滩洼根本不是天堂，甚至连天堂遗留在人间的一个角落都不是。月亮滩洼的人们一样要在土地里刨日子，而且，他们的土地多半不在平川里，而是在半山上，要么是倾斜的山洼，边沿用垒起的土挡着好收水；要么就在哪个沟卡子里，土地倒是很平整，但很少晒到阳光；再要么就是在河滩里，在涨水季节常常会被河水淹掉，水退去后留下厚厚一层沙石。

对月亮滩洼的大人们而言，美丽算什么呢？他们是不会象我一样坐在哪个土峁峁上动情地欣赏眼前的美景的。我指着对面的山说，那座山多特别呀，象个小板凳。劳作的人们会对我讲，对面的山叫塌山，半山上绿丛丛的那片就是你婆婆家的桃园，一园子的桃树都成老品种了，产量太低。围在我周围的孩子们会对我讲，对面山顶顶上有好多的木瓜树，每年我们都提着袋子去打木瓜瓜。在大人眼里，在孩子眼里，在我这样一个闲人眼里，面前的月亮滩洼是多么不同呀！

月亮滩洼的人有很多让他们艳羡的事。比如墩子的哥哥出去打工，从浙江那边领回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媳妇，肚子已然大了，一回来就草草办了婚事，根本就没有给娘家交彩礼这挡子事儿。结婚才两个月，小媳妇的娘家爸就追来了，女儿已经快要生产，黑瘦的小人儿浑身就剩个大肚子挺着。小媳妇的爸先大骂了一通，然后就要一万块钱的彩礼钱，墩子的爷爷从鼻孔里哼一声，把长烟锅在铁锨把上掸了又掸说，“要你女子的话，你现在就引去，要钱的话你也看见了，分文都没有的！”气得小媳妇的爸无言而去。这件事让月亮滩洼的人羡慕了好几年，户户人家在教育敲打自家儿子的时候，都拿墩子哥哥做着比方，“看人家啥本事，你娃要是争气，将来出去打工领个不要钱的媳妇子回来！”

月亮滩洼里出高彩礼讨回来的残疾媳妇也不少，哑了的，瘸了的，小儿麻痹的，扭脖子的。有个叫仁娃的快四十的男人就花了两万娶回来一个侏儒媳妇。仁娃没结婚时，想媳妇是想的出了名的，他通常都是用两三天时间跟耕牛一样卖力的种地，再用一天时间跟年老的父母耗着缠着粘着要媳妇。仁娃曾经拿了把扫帚追着老母亲围着庄子绕了十几个圈子，他边追边喊叫着，“你好坏给我娶一个媳妇嘛，瞎子聋子我又不嫌弃，拐子也能行，你个老坏种就是舍不得出钱！”后来，仁娃那侏儒媳妇终于娶进门了。

结婚那天，仁娃穿了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胸前披了大红被面子绑成的大花，早早跑到村长家里去借村里逢年过节才抬出来的大鼓。他把大鼓放在自家大门口，抡欢了木槌子敲得满滩洼都是来回碰撞的鼓声。请来的唢呐班子来了，仁娃借来一把二胡坐在火堆跟前，拉得摇头晃脑的。晚上庄子里人来闹洞房，仁娃一点都不扭捏，人家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人家让他把新娘子抱起来绕庄子跑三圈，他呼得一下就把矮矮的新娘抱起来出院门了；人家让他在新娘身上掏雀子，他一手从新娘领口往下掏，另一只手从衣襟下面往上掏。

仁娃和他那媳妇一直过得挺好，仁娃挺会疼媳妇的。我曾经看见他俩在庄子后面拉粪，侏儒媳妇扶着架子车辕，仁娃拿了铁锨往上装粪，车子快满了，媳妇惊呼，“别装了，压不住了！”仁娃不停手说，“再装上几锨！”他才往车子上撂了两锨粪，车辕呼地扬起来，把小媳妇挑了起来，装好的粪倒得剩了半车落下来，小媳妇又跌到地上坐着。仁娃并不责骂媳妇，他飞快的跑进屋子去提了两满桶水出来挂着车辕上，让媳妇坐在上头压着。

可是，同样是身有残疾的媳妇儿，仁娃隔壁家的哑巴娘就没人这样疼着。

哑巴娘是猪丢的媳妇，猪丢是个挺端正结实的男人。猪丢好赌，把家当都赌光了才想起还没娶进一房媳妇来，等他回过神到处托媒的时候，已经没人能看上他那精打溜光的家了。后来，有人给他说了个哑女，他说只要人长得好哑不哑都无所谓了。哑女的家在另一个崖坳里，跟月亮滩洼就隔了条河，猪丢去相亲的时候，哑女正在桃树下摘桃子，仰了脸，斜了身子，看起来跟树上的桃子一样新鲜饱满，于是猪丢就把哑女娶进了门。

娶回来后猪丢才颓然的发现，哑女生了暴突的大眼，鼻子也太宽太短了，嘴唇也嫌厚，可也无法反悔，于是，一家子就都把哑娘当牲口的使唤。地里的活都是哑巴娘的，远洼里的地都是哑巴娘一个人种一个人收一个人一点点往回拉，再一个人把麦子在场里捶好了。哑巴娘的婆婆自哑巴娘进门再忙都不肯下厨房的，所以，哑巴娘在做活的间隙还要做一家人的饭。后来日子好过些了，养了牛养了猪，全都是哑巴娘一个人在侍弄着。

哑巴娘似乎不怨愤什么的，她不象其他哑巴那样还啊啊的叫几声，她从来不出声，只管闷头做活。可尽管这样，她还是常招丈夫猪丢的打。猪丢打媳妇从来不顾头脸的，所以每天庄里人看见哑巴娘的时候她都是鼻青脸肿的。

可后来哑巴娘反抗了一次，反抗的程度异常激烈，把丈夫和婆婆公公全都镇住了。

那日晚上，哑巴娘照例给全家人烧了汤大家喝过。猪丢也照例找岔子把哑巴娘痛打一顿，并踢翻在地上。哑巴娘刚好倒在婆婆的脚边上，婆婆没有搀扶她，反倒顺脚踢了她一下。哑巴娘突然翻身起来，恨恨地瞪住婆婆，然后又恨恨地瞪住丈夫猪丢。然后她爬起来出去了，等她再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泥抹子，哑巴娘拿着抹子照猪丢的脸上就铲了一下，猪丢反应过来返身就跑，哑巴娘在院子里追了几个来回，又在猪丢的背上肩膀上铲了几下。

哑巴娘铲断了丈夫猪丢的鼻梁，但却没有因此给自己惹来祸端。没人骂她打她，没人说要离了她。丈夫猪丢养好伤反倒老实了，慢慢也开始下地，婆婆公公也渐渐侍弄起家里的牲畜来。

在月亮滩洼里行走，常常会有两样情绪密密的交织。看着滩洼里的树、坡、洼、花、草、河，你会觉得这是天地播给人间的造化，是上帝给人们最有情意的奖赏。滩洼里的生命美得那么安静，那么羞涩，美得不肯让你轻易发现它。可是，看着滩洼里的人，那驼着的腰背，那晒在太阳下面精湿的脸，那疲惫的无力看一眼蓝天的眼睛，你会突然觉得，上天似乎在跟月亮滩洼里的人开一个玩笑：他给你一个天堂样的园子，园子里却是贫瘠焦枯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