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住院部收费窗口看见他的，一个最多有12岁的男孩子。他穿了一件旧成牙黄色的白衬衣，领口和袖口的纽扣都很严实的扣着，外面套了一件编织拙劣的灰色毛背心，粗糙的网眼里这里那里冒出些线头，显然是大人的旧毛衣拆了改织的。他皮肤很黑，但黑的不匀称，脸上有斑驳的藓斑，像是一片无人料理的盐碱滩草地，一块儿挣扎出黄绿的草来，一块儿萎靡沮丧光秃秃的。他紧紧地抿了嘴唇，嘴角陷进去两个窝儿，似乎打算无论如何都不开口。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一会儿注视着他前面的父亲和叔父，一会儿注视窗口里不耐烦的收费员，更多的时候，他把双手抄在口袋里，注视着窗口下面银灰色的冰冷的暖气管线，愣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男孩子的父亲和叔父斜着身子相对站在窗口两侧，一个不断地在身上所有口袋里掏摸着，掏完了又挨个把各个口袋按了又按，终于还是泄了气，他瞅一眼他的兄弟，“你再连一分都没了吗？”他的兄弟象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急急地翻着口袋，干脆把裤子口袋拉出来，瘪瘪地翘在大腿两侧。年长的那个顺着墙颓然的蹲下去，“那还做啥手术哩？”他摸出一根纸烟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狠劲地弹了一下烟灰，烟灰里杂了点火星儿落到了站在他眼前的男孩子的黑布鞋上。他愁闷地呵斥道，“往一面子站站嘛，这么大了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说着，用手把儿子的鞋面拂了几拂。男孩子挲着脚，往父亲旁边退了几步，又站住不动了，看了看父亲乱蓬蓬的头发，然后，又去看那段冰冷的暖气管线。
　　窗口里的收费员也穿了一件白大褂，跟医院的墙壁、天花板、被套、床单、地板一个颜色，雪白的，冰冷的，是南极的冰川，千年才能开出一朵雪莲。她冰冷的抛出一句话来，“到底是交还是不交？不交了就把地方腾开，后面还有人呢！”蹲着的男人擦着墙往旁边挪了几步，手指里的烟掉了，又探身过去拣起来。他的兄弟退到一边去，垂头看了看暖气片，转身坐了上去，暖气片晃了几晃，他赶紧站了起来，弯下腰观察了一下，又靠着暖气片蹲地上了。那个男孩子，仍然紧紧抿了嘴唇，愣愣地看着冰冰冷冷的银灰色的暖气管线，一动也不动。
　　我把钱塞进窗口里面去，收费员问，“多少？”我尽量微弱的回答，“两千。”钱放进点钞机里面，刷刷刷的过了一遍，两遍，三遍。我的负罪感随着这刷刷的声音蒸腾起来，象初秋清晨的雾气，让眼睛潮了又潮。刷刷刷，只有秋风的声音是这样，我似乎感觉到，那两个男人的身体在秋风里颤抖的跟枝头的黄叶一样。我似乎感觉到，那男孩子的目光刻在我后背上，就象一个孩子拿着小刀在树干上一刀一痕的刻字。办完手续，我急急地离开窗口，我逃也似的经过他们，眼睛胆怯的掠过那个不过12岁的男孩，他依然看着暖气片，不动，嘴唇抿的很紧很紧。
　　我往我住的病区走，我今天才发现，这个医院里所有的通道都是异样的明亮。墙壁白的连一丝的污垢都没有，地板白的能晃见人的影子，我好象是走在一个冰雪的通道里，这似乎是一个理想的王国，只是，只是，找不到一点点温度的影子。通道里镶嵌着一扇又一扇淡青色的门，都闭的紧紧的，跟墙壁严丝合缝，一点罅隙都没有。这样的浑然一体，这样的天地合一，这样的晶莹剔透，这样的彻骨冰凉……我霍然回过头去，那男孩子的目光远远地盯着我，黑漆漆的，深深的，象钉子一样的……我泪水盈眶。
　　孩子，本不该让你承受贫穷，可是，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让你把所有的自尊都含在你紧闭的嘴角里，他让你积攒太久的惶惑凝聚在你漆黑的眼眸里，你不动，你不开口，但你给所有的路人身体上留下伤痕。
　　孩子，本不该让你亲眼看到父亲的伤悲和无能，可是，这是上帝的安排！父亲的脚很大很大，但他走在冰冷的地面上总是趔趔趄趄；父亲的手很大很大，但你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只能感到冰冰凉凉；父亲的个子很高高，但他不得不总是弓着背弯着腰……
　　孩子，本不该让你承受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蔑视和斥责，可是，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让一些人成为冰雕玉琢的雪莲花，冰天雪地里的高贵，每一枚花瓣都折射叫你心悸的冰冷的光。他让另外一些人成为冰雪底下暗黑的土壤，被晶莹纯洁的冰雪覆盖着，暗无天日的卑微。
　　孩子，我不知道，上帝究竟给你安排了些什么呢？如果，你可以永远奔跑在青绿的山野上，没有饥饿、寒冷和疾病的窘迫；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富人和穷人的区别，没有高贵和贫贱的划分，只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如果，你的眼睛里只看见溪流、花朵、昆虫和烂漫的笑容，凝胶般吸引你目光的是那些温暖的向阳的山坡上的昆虫；如果，你的人生不过是翻越一个又一个翠绿的山冈，就象你平常背着背篓拾柴火一样，嘴里还唱着没有曲调的山歌……孩子，你的嘴角，还会那样紧紧地，紧紧地闭拢吗？你的眼睛，还会那样沉郁地，沉郁地注视吗？你的腿脚，还会那样沉重地，沉重地摩挲吗？
　　孩子，此时此刻，我象一个真正的病人一样，躺在207房间的病床上，药水正在稀释我粘稠的血液，我热腾腾的血液渐渐变得冰凉、冰凉。孩子，我的眼皮变的沉重并且逐渐合上，你用目光刻在后背上的伤痕暗暗惊慌，它怕，它怕我醒来之后，就忘记了我刚才的忧伤。
　　　

（连载）207号病房－－第一片落叶
（连载）207号病房－－第二片落叶

（连载）207号病房－－第三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