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樽
　　　　　　　　　　　　　　　　　文/萧萧眉儿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明－杨慎）

　　你是英雄，无人能看清你的颜容。
　　你站立的时候，必然是宽袍大袖，被风涨成帆，不动，也是天边桅杆永远不倒的大船。必然是华发披散，每个发丝都凌厉如剑，穿透八千里路云与月的征程。必然是背对人间，石雕的躯体里血脉涌动，凡人看到的却是亘古的波澜不惊。必然是一缕长髯，见证你刀光剑影中的从容淡定和大智大愚。
　　即使你坐着，也该是在苍林之间巨石之上，古琴是你的道具，手指轻抚之间，早已是涛声翻滚银瓶乍裂，裂帛，惊弓，玉碎，风止……手指停歇处，弦断，琴折。对你而言，道具只能出场一次，如同你兵临沙场时不胜则亡的抉择。要吟，必然是千古绝唱！要哭，必然使日月失色！要笑，必然要荡气回肠！
　　现在，你老了，英雄的风骨犹存。你转过身来面对凡间，凡人们依然不敢仰望，只能拜伏。离开了沙场，你成了孤独的英雄。
　　你只能为自己设计最后的舞台——
　　你身后是苍茫的中原，庄周梦里的蝴蝶从来都不曾飞舞在这里；你面前是奔涌不息的长江，江水无知的啸叫着，却又出奇睿智的明了自己的目标：向东，向东……你没有了铠甲和佩剑做装饰，该选什么来做你最后的道具？是古琴吗？琴对你来说如同你统帅的千军万马，没有沙场厮杀做背景你无论如何也奏不出鲜血浸染的绝声！此刻，适合你的，只能是一只玉樽。有玉樽就得有杜康，有杜康你的道具就不再独一无二，你不过是象凡夫俗子一般和风而饮！于是，你选择空樽！
　　你手握空樽，铺开长袍坐在江边断石之上。你不能留给世人背影，因为你曾经的背影早已成了不可更改的雕像！你也不能正面对着人间，因为你从来都是把面容展示给疆场上将要血刃的仇敌！你只能选择侧面，一个剪影的角度，一条腿盘曲向里，一条腿直曲着，宽袍铺开来，让整个造型浑然一体。

　　第一樽——
　　看身前：功成名就，青史留香，壮志已筹。
　　看眼前：沉舟病树，千帆万木，英雄气短。
　　看身后：蛟龙落地，凤凰栖架，孔雀独舞。
　　你长啸一声，江水击石，惊涛拍岸，你以宽袖掩樽而饮。

　　第二樽——
　　你梦中常常脚下践踏着成山的腐尸，你一贯洁净的长袍被黑褐色的血浆浸透，你的长剑弥漫着血的腥味，不断的出鞘、战栗、喀喇作响。你踉跄着走到河边，掬一捧河水送到枯焦的唇边，眼前总是红光乍闪，手里的清水已然成了浊臭的血浆。
　　你耳边总是大纛猎猎之声，你展眼凝望之时，大纛刹那折断，鲜红的旗帜被孤儿寡女翁媪残兵撕碎，扬在天空中的点点鲜红猛然变成惨白的冥币。
　　你一声长哭，江水乍止，凸立起百仗的水墙，凝固瞬间猛然坍落。你手臂一扬，此樽付于长江饮。

　　第三樽——
　　忠孝难两全？家国难两全？儿女情长凌云壮志难两全？
　　得了功名，白发高堂不得见！
　　得了功名，黑发秀娘等成了灰发皱颜！
　　得了功名，膝下亲儿恭敬若陌路！
　　得了功名，一路风尘倾心女子无数却无暇谈红颜！
　　你半声长叹，一声轻笑，缓缓站起，昂首饮樽，饮毕樽落，一地晶屑。

　　你长歌而去——
　　“青山依旧，
　　夕阳仍红。
　　白发渔樵，
　　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
　　笑谈古今。”
　　从此，人间没有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