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对男人有很多误解，比方，都说男人好色，可对颜色敏感的男人其实不多，因为他们天生有色盲的倾向，比率高于女人很多。闭上眼睛的男人，十之八九的影像世界只剩下灰黑和惨白，失去好色的能力，难怪男人都太贪恋眼能看见的色相。不少男人，连梦也只能是黑白。

     最近一位应该绝种的不思议男朋友，温婉地自负的对我说：“我的眼睛很锐利，对颜色特别敏感。”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我无需要查证，却因为他的自觉容他相信他自己。他是喜欢摄影的，搞了一个私人摄影网站，竟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爱好者，不消一年网站便成为全球最受欢迎的数码照网之一，真了不起。我还无赖地假装包容，怂恿他搞个另类专页，给黑白照和创意摄影一个展现自己的地方。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因为，我只喜欢黑白和创意摄影。

     关于颜色和摄影，我是天生理智地色盲的人，只爱偏色，越偏越好，满足改变世界的潜藏欲望。偏到剩下黑和光的世界最好，所以，我一直怀念黑白电视的年代。谁都知道电视和电影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应该假得彻底一点，把颜色颠倒是其中的方法。

     啊，请不要皱眉好不好，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勉强要我接受一只单色，我会选择蓝。因为蓝给我很多难忘的记忆。

     早几年开始拍SX70宝丽莱，不是因为岩井俊二在《情书》内给中山美穗用过因之一夜成名而跟风，而是因为我很喜欢的电影硬照摄影师朋友鸿飞一天告诉我：“素黑，妳拍过SX70吗？我知道妳不喜欢彩色照，但那个，相信妳会喜欢的，很有妳的风格，是妳的颜色。”

     居然有有关颜色的东西拥有我的风格，这说法有点不可思议，决定认识这位叫SX70的生物。于是，鸿飞把他收藏的几部SX70带给我看，还有他用SX70拍的一辑照片。天，世上竟有这种色彩的可能，真不能相信。偏轨的颜色，朦胧粗糙的质感，那是一辑拍他以前女友衣服的作品。随便把她的衣服逐一放在床上，就那么心痛地按下去，一张，一张，一张，把女友的所有衣服拍完，关系也就完结了。看照片时我不知道他们分手的故事，却莫名其妙被那非典型的偏色氛围打动了，隐隐感应到有些重要的东西死去了，这是我当时接收的感觉，看罢泪已渗出来。照片的颜色，已经道尽了故事。

     后来，鸿飞送了一部发蓝的绝版SX70给我，把偏色带到我的世界，像他那批《无间道》的剧照。

     多少年前，他在么啰街地摊，用不过二十多块买回来。残破得没得救的旧，表面龟裂的部份，只能用混凝土外墙剥落形容得过去。更不堪是，被不知前N个主人活生生地，在原来美好的黑色外衣喷上蓝。结果，像湾仔石水渠街七十二号的古董老房子，脱落满手一片又一片的碎蓝。这种不要得的货色，大抵难有缘遇上一见钟情的主人。忘了问鸿飞对她是不是一见钟情。他身边到底有多少部摄影机，其中多少是一见钟情得来的？

     关于这点：一见钟情，原是我的信念。能不能拍得赏心悦目的照片，得靠它。那个晚上，他特意为我带来三部SX70，她是其中一部。其余两部，是好端端的，样子还很甜美，比中山美穗和她在《情书》中用过的那部甜美。我吗？独看上她的残缺，一意孤行的要定了，就爱她的粗陋。心知道，已经不用看别的了，心满意足。

     除了那刻意涂上的蓝。

     我相信，前世今生有注定的缘，叫人非如此不可地恋上，比固执还固执的爱。当她出现时，无论眼前有多少选择，你也只愿翻天覆地的爱她。能强烈地爱，是有福的体验。像我爱黑，像我对这部宝丽莱的冲动。

     唯一的缺点是她的蓝。我决心送她整全的黑。于是，买了黑纸把她包裹起来，还花了很久，把残落的蓝用沙纸细心磨掉。要黑的，就得彻底的黑。大抵是过份执着，我忘了形的包裹着，一时不醒觉，连相纸出口也给密封掉。结果，一心带她到日本拍照，她却不动了，愁得绝望。迫不得以，回港改用那部甜美的试拍另一辑作品，老是拍不上心头。不经意发现照片的出口位置，才蓦然记起，是我狠狠地用黑纸亲手塞住了她。天，是我不好。我害了妳。是我不好。最后，小心为她解封，她终于动容。原来坏的是我的粗心，非她不爱我。学会了，得对爱有信心。

以后，每次看到这部发蓝相机，都会想起鸿飞那辑绝情的宝丽莱，和自己一段发蓝的记忆，1993年秋天在巴黎发生的绝情。

     那年，奇洛夫斯基的《蓝》正在巴黎首演。我第一次踏进法国的戏院，第一次看没有字幕的法语电影，只能估计剧情，影像和音乐却有震撼性。是一个悲剧：死亡，发现，背叛，原谅，最后是包容的，超越的爱。完后，专程约我在巴黎见面的男子变得很忧郁。他带我到Saint Germain戏院外一家餐厅要饮一点什么，其实想打掉充满悲凉的回忆。他点了很幼稚但不好喝的七彩饮料，他从来只会点女孩子喜欢点，怪相怪味的东西。在七彩碎糖杯边敲响缠绕自己十多年的爱情。沉默了半天，他突然向我剖白自己一段旧情：十多年前，他大二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同学。他们爱得很深，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以为那段情是最独一无二，至死不渝的。既然这样想，天决定试探懦弱的他，给她一个死。这样，她突然给车撞死了。只一剎那，他们的所有，化为绝唱。“从此，我再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再不相信爱。所有美好的爱情，到最终一定会变质。曾经，我想就此死掉算了。不过，最后还是活过来。”

     他拨弄着甜杯边，想哭的样子。绝望也无能的讯息不住传送到我眼前。面前的男人，是个彻底的弱者，受重伤但无力自救的男人。

     这分明是一个缺口。当一个人把自己最残缺的一面暴露给另一个人，讯息就是：我是受害者，我需要被爱，请你给我爱。

     就这么简单吧。坐在他跟前，接收这样惨绝的求救讯息。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我自虐的好机会终于来了。他在求救，我在等待付出。太完美的双向病态需要。难道他知道我正需要一个残暴的弱者完成自虐心愿这回事吗？实在太凑巧不过。天总有它嗜血的本领。就这样，我接受了这次空前残暴的爱情：我的第一次恋爱。

     假如我要把那时的情景拍下来，我想，也会用蓝色。是我那段感情的专色，编号1993。

     很多年后，Zbigniew Preisner替《蓝》造得不错的电影原声音乐，被粗糙地套用在红得发紫的韩剧《冬日恋曲》中，残旧的煽情情节，依然打动中日台千万爱到迷失的心灵。惨染我的蓝色1993，庆幸早已被我自爱的，不需要是颜色的断黑包容了。

     每种颜色，都有褪色时候，这是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