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奥秘

——读彭懿《老师，操场上有个小妖怪叫我》

殷健灵

爱听故事，是人类的本能，尤其是孩子，他们对故事的迷恋与生俱来。故事讲得好不好，关键在于那个讲故事的人是否能在虚构的故事中，不断刺激和满足读者的贪新好奇之心。讲故事本质上是叙述的艺术，叙述的美感在于叙述的语言是否抓人，叙述的速度和节奏是否张弛有度，叙述的谋篇布局是否能出奇制胜。当然最最紧要的是故事是否独特、是否动人、是否能让读者心甘情愿地身临其境——沉浸于那个故事叙述者所创造的虚构世界。读故事的人仿若受到“蛊惑”，而讲故事的人也会就此成瘾。这大概就是讲故事的魅力。

在《老师，操场上有个小妖怪叫我》（下简称《小妖怪》）中，小妖怪一直在恳求它的“爸爸”夏壳壳召唤它；在现实中，我相信，作者彭懿也一定受到了某种召唤——故事魔力的召唤。多年来，他对故事的沉迷执著与苦心经营，已经让他和故事之间达成了某种令人艳羡的默契。偏偏，他还是一个不知满足的故事叙述者——他不仅要讲一个好看的故事，更要讲一个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的原创的故事。而原创性，恰恰是衡量一部幻想小说成功与否的标志性尺度。

说到幻想小说，见多识广的读者早已不陌生。他们不再会被爱丽丝的兔子洞诱引，也不再会被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逗得乐不思蜀，弄不好，还会被“死而复生”的幽灵腻倒了胃口……真正具有原创性的幻想小说，考验的不仅是作者结构故事的能力，更是异想天开的禀赋——建立起一个不同于已有的幻想世界的王国。因此，一流的幻想小说作家一定具有天才的异秉，这种天赋未必与生俱来，也未必是空穴来风的灵光乍现。天才多半不长久，而真正的持久性的异秉则是基于长期的积淀与思考。我想，彭懿的异秉正是来源于后者。

回到《小妖怪》。

阅读她的过程无疑是愉悦的，是一种享受。她能让你感到新奇、惊艳，时而忍不住笑出声来，时而体会到安静的感动。作者仿佛玩心大发，引领你走上一条从未走过的小路，去到他所建构起来的独一无二的幻想世界。

这个故事颠覆了我既有的阅读经验。我承认，我从内心里拒绝陈词滥调。如果把这个关于妖怪的故事写得恐怖阴森、故弄玄虚，一上来它就输了，恐怕连继续翻页的耐心都会失掉。然而，彭懿的《小妖怪》令我心生怜爱、柔软与疼惜，这样的感情与妖怪这两个词是多么的不搭调！想象一下，那个执著地呼唤“爸爸，请召唤我”的小妖怪，它迈着外八字的双脚朝你奔过来，泪流满面地把头埋在你怀里，求你拥抱它，并且幸福地闭上眼睛，感叹：“爸爸的身体好温暖”时，你怎么能不爱它呢？管他有多丑陋，见不得人，哪怕像只养鸡场里的小鸡，哪怕迈着癞蛤蟆的步子，哪怕浑身沾满泥浆，你又怎能不用温柔的声音叫它一声“宝贝”？

当然，有了这个出奇制胜的开头远远不够，故事的叙述者要牢牢拽住读者，还必须巧妙地设套、埋伏笔、丢悬念。据我所知，彭懿的创作习惯与众不同，学生物出身的他擅长严谨周密地画故事路线图，从人物设计、故事线索，到故事与故事之间衔接与转折的机关、线扣，故事自然“生长”的发展走向，以及最终的结局，都能在这张路线图上得到展示。一个成熟的小说家的创作，已经不完全仰赖于天赋的灵感，灵感只提供乍现的花火，而要把一个故事讲得完整、透彻、滴水不漏，考验的是小说家的“技术活”：在不经意处埋下机关，牵引着读者的好奇心，一路探寻，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揭晓谜底，让读者猝不及防，又能契合于心。好故事，绝不是从天而降、天马行空就足够，它还必须是现实的投射，必须有足够的说服力，让读者心甘情愿地与其共情、共鸣，真正忘情地进入那个虚构的世界。做到了这点，讲故事的人也就成功了。若是以这些标准来衡量，《小妖怪》制造者彭懿无疑是做到了。

正如作者在“自问自答”中所说，他一开始写的是“主上，主上，请召唤我”，又或者“魔主，魔主，请召唤我”，不管是“主上”还是“魔主”，可以想见的是，这部小说多半是部平庸之作。幸亏他突发奇想，改成了“爸爸，爸爸，请召唤我”，他说在写下这个句子的瞬间，“突然开窍了，一个又一个好玩的情节，就像自来水管突然爆裂了一样，咕嘟嘟、咕嘟嘟地冒了出来”。感谢他的“突发奇想”，其实这也意味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充满新意的故事就此启程。而事实上，对小说家来说，不讲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留意到小说中众多值得称道的小细节，正是这些小细节支撑起一个属于彭懿的独特的虚构世界。比如闪耀着荧光、隔空拍来的绿手印，只能在镜子里看见、现实中却看不见的犄角和大耳朵，套中套的大小故事，来自哦哪哦哪村神秘的“安眠药”……是的，有这些细节就已足够，这意味着读者进入的是一个经验之外的幻想世界。

然而，仅止于满足读者的新奇感还不够，故事最致命的魅力在于——在这个幻想世界里的人和事，遵循的是真实世界中的逻辑规律和“可能”的标准，读者不会质疑，而是被其征服并体会到了自己熟悉的情感与体验。《小妖怪》中温柔的对父爱的召唤，小妖怪唤起的夏壳壳对现实中父爱的渴求，活灵活现的孩童心理，让人颇感亲近的校园谐谑场景以及对游戏冒险精神的张扬，故事结局带给读者的淡淡的怅惘与希冀……均具有打动心灵的力量。济慈曾说：“想象是真实的——想象所认为的美必然是真实的——不管它过去存在没有。”正因为有了“真实”的依傍，那个凭空建构的幻想世界才有了感动读者、在读者心中扎根的根基。

从这个意义上说，彭懿的《老师，操场上有个小妖怪叫我》获得本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大奖”实至名归。期待他为我们创造更多独一无二的幻想世界，毕竟，对“神奇世界”的向往是我们不会消失的愿望。

                           2013年5月31日-6月1日

 注：《老师，操场上有个小妖怪叫我》为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大奖作品

                                 刊于《文艺报》10月23日少儿文艺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