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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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外婆 |
分类: 橘子鱼的家 |
月亮哄睡了伤心
殷健灵
整整有一个月,我都无法安静地入睡。有时候,睡着睡着,会突然醒来。夜半的空气如水银泻地,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到恐慌的重压。我把脸转向窗子,窗帘紧闭着,看不见夜空和星星,但那是让我亲近和牵挂的方向。在那个方向,数百公里以外,是我父母的家,我的外婆正躺在父母家的床上。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正难受着,是不是还像以前许多个夜晚一样绝望地睁眼到天亮。如果是这样,那就让我陪她一起醒着。而就在一个月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当我在睡梦里酣甜的时候,睡在我隔壁的外婆是怎样夜夜失眠的。她曾经答应过我,一天都不离开地照顾我,直到我出嫁。可惜,外婆终于等不到那一天了。夏天开始的时候,母亲把衰弱的外婆接到了她的身边。
外婆老了。
今年的春天,我开始盘算着秋天带86岁的外婆去一趟北京,让她看看电视里见到过的长城和天安门。外婆踌躇着说:不知道我还去得成吧。两年前,我曾经带她去玩了西湖。旅行团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含着深意的眼光打量我们,说还没见过年轻人特意带老人出来玩呢。那回,84岁的外婆显出老小孩似的兴奋,还精神奕奕地随团爬上了灵山。我整整给她拍了两卷照片,装在一本相册里。外婆把那本相册一次次地拿出来给她的老姐妹们看,然后将它小心地藏在了她床边的柜子里。
现在我却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带我的外婆去看天安门了。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外婆告诉我,她最近总是睡不着,而且,还心慌。我说有多久了。外婆说,很久了。不要紧的,我轻描淡写地说。在潜意识里,我始终相信外婆会永远像她60岁70岁时那样健康。我让外婆在临睡前喝牛奶,我说牛奶有助于睡眠。我不让她吃她自己买来的催眠药,我说那种药有副作用。外婆听我的话,年纪越老,她越像个孩子似的依赖我。她服从于我对她的任何安排,去旅游,去吃肯德基、麦当劳和火锅。我开始搜索所有有利于睡眠的保健品,松果体素、脑白金、灵芝,可这些东西对治疗外婆的失眠毫无作用。她还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却固执地对她说,你要放松,不要紧张,能睡着的,一定能睡着的。我不愿承认自己是在自欺,因为我不愿相信外婆真的会很老很衰弱。我那么清晰的记得,我初二那年,从南京来上海开全国的少先队代表大会,外婆让身强力壮的邻居陪着来火车站接我,外婆戴着黑边眼镜,穿着格子短衫和黑印度绸裤子。回去的路上,70岁出头的外婆挎着包一直健步如飞地走在我的前面,进了弄堂,外婆嗓音脆亮地和邻居打招呼,几乎所有的人家都能够听到她的欢喜;我还记得,我上大二那年,夏秋交替的时节,天气在一夜间转冷,而我却没有准备好防寒的被子。那是个星期二的下午,我上完体育课回到寝室,见床边静静地躺着一只行李袋,里面是一床刚缝好的散发着阳光清香的棉被。室友告诉我,你的外婆刚刚来过,你放心,我们已经把她送到车站……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我无法相象79岁高龄不识字的外婆,是如何背着个硕大的行李袋辗转着乘了2个小时的车找到我的学校,又是如何奇迹般的在这个有万名学生的学校里打听到我的宿舍楼和房号的,她甚至没有等到我回来,又一个人挤上了回去的公车,而那个时段,正逢上下班高峰,她瘦弱的身子正被那些下班的人推搡、挤压……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外婆会老,老得不能动、不能睡。
我盘算着等空下来陪外婆去市里的医院看病,可我总是没有空下来的时候。还像以前那样有晚归的时候,我对外婆说,我是年轻人,我要工作、要交际。我不在的夜晚,外婆便独自靠在床头看言情片,我给她买了25寸的菲力浦彩电,我以为只要有电视就能给外婆安慰。而每次,哪怕我回来再晚,外婆床头的灯总是不灭的。听到门的响动,她会从被子里探出身子来,说一句“回来啦”,我看到这时候的电视里放的往往是外婆不要看的晚间新闻。可外婆从来不抱怨,听见我洗漱的声音,她才安然地关了灯,盖上被子躺下。可这一夜对外婆来说,也许就是个不眠之夜。老了的人,是用久了的弹簧,不再能伸缩自如。
在亲人里面,外婆是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她把我带到6岁,在上海的这10年,我都是和外婆相依为命。她买菜、做饭、洗衣服甚至洗被单,一直到84岁那年,突发了一场急病。她发病的那天,我正在北京出差。那天凌晨,外婆醒过来时便觉天旋地转,然后是恶心、呕吐。她支撑着挪到客厅里,打开房门,然后躺到沙发上,微弱地呼救。早起的邻居把她送进了医院。我当天就飞回了上海,提着行李直奔医院。在熙攘嘈杂的门诊大厅里,我找到了躺在担架床上正在打点滴的面白如纸的外婆。我告诉自己不能哭,我要让外婆相信自己能好起来。那场大病,外婆用了3个月的时间来休养。3个月后,她又坚持着从母亲那里回到上海,她说她放不下我,她不能让我衣食无着。
衰老却是个让人无法正视避之不及的魔鬼。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外婆走向衰弱的信号。已经有很长的日子听不到外婆用她脆亮的嗓音和人说话了,坐在老姐妹中间,她不再像以往那样谈笑风生,她的目光里甚至有了一点迟滞。她开始向我叹息买菜的困难,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该买些什么;她每天每天盼着我早点回家,却每每失望。
外婆还是睡不着,她说她心慌。我是多么愚钝啊,我甚至不知道让她伸出手来,搭一搭她的脉。而那时候,外婆已经有了很严重的早搏。母亲要把外婆接过去了,说让外婆好好调养一阵再回来。外婆走的时候,我是高高兴兴的。我没有想到,外婆这一去,终于垮了。
这么多日子,外婆一直是强撑着的,就像一株站立了几百年的伤痕斑斑的老树,哪怕生命细若游丝,也要体面地站着。她始终觉着自己是我的依靠,她要细致地照顾我的起居,要让我下班回来吃上热菜热饭,要让这个宽敞的房子里有个等我回家的人。可外婆终于没能撑到我出嫁,我是个不孝的外孙女。一到母亲那里,所有那些支撑着外婆的东西都溃然崩塌,外婆的身体也就垮了。现在,她每天有多半的时间躺在床上,吃大把大把的药,靠吃安眠药保证睡眠。我每天给她打电话,她总说:“你一个人在上海,好苦恼啊(可怜)啊。”我在电话这边泪流满面。好在外婆看不见我。
我绝望地意识到,我永远都不可能让外婆看到天安门了。外婆的生命是一台年代久远的座钟,它正耗尽一生的积蓄沙哑地费力地走动着,直到……
天要塌了,外婆。让我拿什么来还你,来让你高兴?我还没有找到属于我的爱情,我无法让你看到我拥有像别人那样甜蜜安逸的生活。这个深夜,月亮哄睡了伤心,星星闭上了眼睛,外婆,让我走到你的梦里。
有一个词叫“珍惜”
殷健灵
熟悉的朋友听说我和外婆睡在一张床上,都叹说“不可思议”。
父母从外地回上海后,家里突然变得拥挤了,外婆让出一间房,搬到了我的屋里。我和外婆相差近六十岁,作息时间自然大相径庭,为了不影响她休息,我学会了在深夜轻声敲击键盘,压低声音打电话,还要蹑手蹑脚地走路,音响和影碟机也久置不用了。晚上,外婆睡一头,我睡另一头。虽然她从来不曾影响我,但和一个人的时候却大不一样了。我过上了一种准老年的生活。
起初是不习惯的,独立空间的被占用,生活节奏的被打破,是对人忍耐力的考验。每每焦躁,便用另一个理由来安慰自己:享受亲情是人间最大的福。况且,拥挤是暂时的。
无数人劝说我:搬出去独自住吧,这年头,哪个年轻人乐意和父母住?他们举出和父母同住的弊端种种:不利于社交、没有隐私、会被人视为“保守”“长不大”、无法调和的“代沟”……最实际的一条:可能把男朋友吓跑。“你太不现代了!”见我不为所动,朋友说。
我知道,“现代”有时和“独立”、无所“牵挂”与“顾忌”是同义的。“现代”这个词如今有些含义不明,而与之相对的“传统”也有些界定不清。那我姑且做个传统守旧的人吧。
在与父母团聚之前,我已经“独立”了十多年。那些年,我一个人,求学,工作。来去自由,无所牵挂,享尽一个人的愉快与孤独。我住的屋子,没有丝毫烟火气,因为可以几个月不起油锅、不做饭。晚归时,从来不急迫,那扇黑着的窗户里没有为我亮着的灯。在内心充实时,孤独是奢侈品,可以用来享受的;而内心空虚时,孤独就是一把剜肉的刀了。逢到长假,又懒得出门,犹如困在孤岛上,几能患上失语症。
到了过年,总要在长途电话里讨论几遍:是我回去过年呢,还是父母来这里过年?如果是他们过来,便显得兴师动众。团聚也是暂时的,而且总不能安心。无论是去还是来,总觉得很快要走,这年就过得有些动荡,不踏实。而说实话,这么来来去去,是折腾人的,便心想:何时是个尽头?
如今,团聚了。在度过了短暂的适应期后,我很快发现了和父母、外婆同住的好。首先是有人说话了,无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有人说,有利于发泄情绪;其次,有热饭吃了,哪怕喝一碗粥,也有家的味道。至于其他好处,均是看不见的。你不再孤独、担惊受怕,天大的事有人与你分担了;唠叨是难免的,但总比无人关心好,你尽可以把它当作音乐来听;沟通是需要的,上一辈也在成长,观念在更新,你喜欢的新事物他们多半有兴趣;更重要的是,空荡的屋子里有了热乎乎的气息,这气息金钱买不来。
又到过年,这回的年可以过得不动荡了。父母早早地腌制了咸蹄膀和酱肉,还是小时候“年”的记忆。大年三十的时候,九十岁的外婆说:“再过一天,就是‘明年’了。”她也期盼着新年。
过了春节,就要装修新居了。买了新房,我仍然选择与父母、外婆同住。这些温馨的日子总有一天要失去,不如趁现在,好好享受亲情的味道。有一个词,我一直很喜欢,叫做“珍惜”。懂得珍惜的人,大概也不容易失去吧?
纸飞机
殷健灵
我将纸飞机放到了外婆的床头,和她的饼干桶放在一起。饼干桶里有她平时喜欢吃的糖果和曲奇。旁边坐着一只斑点狗,是一位小读者送我的,我转送给了外婆,这也曾经让她高兴了一阵子。外婆笑起来就是一个孩童,少牙的嘴好像两片瑟缩的花瓣,与平日全然两个人。于是,我总是希望逗她笑。
外婆八十九岁,在以前,是老得让人吓一跳的年纪。而今,也成了平常。前些年身体一度衰弱,很让人担心。好在母亲调养得精细,慢慢地恢复过来,精神又很抖擞了。只是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脾气也变得像个小孩。原先很懂得克己的人,现在喜怒都轻易地形于色了。当然,家务一律都不让她插手了。有时她乐意做,也不阻止,但她总是做不好。择菜时常常把烂叶子放进去,又常常拿了擦油腻厨具的抹布去抹灰,并且,总是把久远的事当成了是昨天的。我们都觉得外婆老了。
她曾经是个喜欢交际的人,与邻舍以及过去的同事都处得很熟。在过去,我们家曾经是老太太们聚会的中心,外婆虽不善言辞,但总是积极参与她们的讨论。如今,与她同龄的老人一个个故去,家里来的人渐渐少了。外婆似乎越来越疲于和别人对话,话题的内容也变得异常得狭窄,并且总是重复。只有一个老太依然是外婆的铁杆老友,她比外婆小4岁,行动却不如外婆敏捷,并且总是忘了自己的年龄。她们每天要见面,一日不见,就要相互思念。
母亲感叹,外婆的生活天地已经缩得很小很小。也许,每个步向人生晚年的人都是如此。然而,做晚辈的,心里仍有一点不习惯,还有一点不忍。
外婆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窗口,然而窗外并没有吸引人的景致。没有流动的车辆、来往的行人,更没有赏心悦目的清山秀水。然而她仍是专注地望着窗外,偶尔有新的发现,就会兴奋一会儿。比如她见着有个女人急急忙忙从楼梯上下来,又急急忙忙返身回去,就想她准是落了东西;再比如,见着有宠物狗跟着主人回来了,那狗的尾巴摇得起劲,也是一桩有趣的事;还有,邻居家的晒衣竹竿从来不收回去,雨淋日晒的,这也是个重要的发现,并且要数落很多遍。她的兴趣点变得很少,然而快乐也同样变得很轻易。
我很想让她增加点快乐。那次去美国,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她买几件老人玩具。我想当然地觉得美国应该有这类玩意儿。然而走了几个地方,询问了所到的商店,店员都向我茫然地摇头。只能败兴而归。
就这么不经意地有了纸飞机。这种在一般人眼里特别简陋的拼图玩具却给了外婆不少乐趣。后来又有了两只“恐龙”。闲了,她把纸飞机和恐龙拿到窗边欣赏,我把它们拆了,让她重新拼接。这对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拼接得十分可笑,但还有几分创意。倘若第二次拼得有进步,便是一件让我高兴的事。
有一次,偶尔坐车经过常德路,见到路的拐角居然有一家残疾人用具和老人益智玩具的专卖店。但只是一掠而过,没有机会下来。想,以后会有机会的。然而以后,却没有了机会路过。就这样,竟然大半年过去了。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忘,成了我的心病。尽管如此,还是一拖再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下决心一定要特意去一趟了。因为我实在不想让它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我从未听过沙漏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一直在漏,一直在漏,犹如蚕食桑叶,沙沙,沙沙。
它好像幼芽钻出泥土时发出的一声轻微的欢呼,又好像枯叶从枝头坠落,那忧郁而充满眷恋的叹息……
人的一生是怎样的?仿佛一首交响曲,经历序曲、缓板、快板、高潮,最终都要走向落幕。
当我出生时,她已年老。
我从未见过她年轻的模样,但我目睹了她漫长的年老的过程。从精神矍铄的老年初期,慢慢变得茫然、迟滞、退缩,几乎要变成她自己的影子。她的日子被无限地拉长,内容却空无一物,于是,她所有的日子都浓缩成一个字:等。
她不再能主动地寻求什么,而只能等。
等待一顿可口的饭菜,等待一包松软的点心,等待早晨出门的家人早点返家,等待我——她最疼爱的外孙女将她干枯的手捧在掌心里,用我的温度暖一暖她。
她慢慢退回成一个小孩子,常常忘了年龄,又常常被自己很老很老的岁数吓一跳;她越来越思念早已逝去的曾外祖母,独自一人时,她轻唤:妈妈,你在哪里呢?我这才知道,她的生命已变得如孩童一般简单而清澈,不需要掩藏伪装,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欢喜和怨艾,而你也能轻易地通过抚触与微笑达成她的愿望。
细雪飞舞
我说:快把裤子脱下来!
她无助地望着我:脱下来……会冷啊。
母亲在一边道:快脱吧。
母女俩人都有些烦躁,恨不得闭上眼睛,恨不得眼前的场景早点结束。九十五岁的外婆,从厕所出来,小心翼翼地要求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看看她的内裤,上面是不是粘了大便。
母亲道:你自己不能看看啊。
她惶然地站着,不晓得听见没有。只好大声说话让她听见。
她开始抖抖索索地解裤带。外面一层灰色罩裤,里面一层蓝色呢绒棉裤,再里面是薄绒线裤、雪花红色的棉毛裤,最后露出浅蓝色的棉三角内裤。
内裤上果真沾了浅棕色稀薄的屎印。
有吗?她仍旧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我大声说,换条内裤吧。和她对话需要简洁,句子一旦长了,她往往无法听清你的意思。
裤子一层层脱下来。罩裤、棉裤、绒线裤、棉毛裤,我帮助她拉住裤脚。用力一拽,一大篷雪花样的皮屑在房间里漫天飞舞起来。那干燥的“细雪”像是被风吹起,落在地板上、沙发上、茶几上……也落在我刚刚洗好还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上,余下的一些,仍旧缓缓地在空中飘。
我惊叫一声,后退一小步。
赶紧去拿扫帚。“细雪”半粘在地上,很难清扫,只几下,就已经积起一堆。
浴室里,母亲倒温水给她擦洗身体。她喃喃道:从来没有这样过。但我和母亲都知道,她这个样子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为了节省,她甚至不舍得多用一点手纸,内裤上时常要沾一星半点的屎印。
可我和母亲一天都没绝望过,都想唤醒她尚未消失的“潜能”。
她自己能洗得很干净的。母亲把换下的内裤泡在温水里,拿到洗衣间去。
外婆换好了内裤,花了很长很长时间,重新穿上棉毛裤、绒线裤、棉裤和罩裤。我自己会洗的哦。她说,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去洗衣间。
她果真搓洗得很干净,年轻时练好的基本功一点没有忘记。我帮她绞干,晾好。
她却没有跟着我出来,心事重重地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沉默良久。
半晌,听到她叫我。
我有话跟你说,她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说什么啊。
不要告诉你爸哦。她说。
我无奈地笑了,你这样不是第一次,爸早知道。但我知道,她根本听不清我说了什么。
孤漠
我要先睡了。
她说了一声,轻轻阖上自己的房门,把客厅里的电视声关在外面。这个时候,一般不到晚上七时半。她的房间朝北,不大,有她用了一辈子的红木大床,床头柜上的饼干筒里有没牙的嘴尚能咀嚼的法式小面包、旺旺小馒头。半夜醒来,她常常肚饿,就用它们来打发饥饿与寂寞。
我时常想象她的漫漫长夜。目送她走进房间,仿佛看见她走入深不可测的黑色巷道。一个人,缓缓摸索,寻找明亮的出口,直到曙光来临。她的长夜自然是辗转难眠的。人如果活得很老很老,上帝会慢慢剥夺她残存的活力,直到不能听、不能睡、不能吃、不能动、不能想……你目睹那个过程,从心痛不忍、难于接受到理所当然,偶尔心中泛起酸楚。
夜对她来说真的是长。一觉醒来,往往子夜刚过,她却并不知晓几时几分。她趿拉着拖鞋,在各个房间走动,厨房、浴室、阳台……她按动墙壁上的开关,啪嗒,啪嗒,一下,一下,又一下。偶尔,她借着射进屋内的月光爬上楼梯,来到我的卧室门前,轻轻转动门锁。这些声音或许细微,但在夜的衬托下,却异常清晰。常常地,就惊起了梦中人。我打开门,她站在门口,茫然无措地说一句:你爸妈他们呢?有时,就只是沉默地看你一眼,转身,慢慢下楼去。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抓得很紧,只听见她松弛的皮肤与木头之间胶着摩擦的声音,吱——吱——
终于是白天了。
她安静地站在窗口,或者坐在阳台上眺望远处。说“眺望”也许太奢侈,我们居住的地方已经少有眺望的空间。她的眼神穿过楼与楼的夹缝,望向远处的马路。梧桐树掩映下的马路,上面有车来车往。
“往东去的车子比往西去的车子多。”她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也对我说。
望累了,她低下头,微闭眼睛,进入她白天的梦。我想象她的梦,却全然无所得。那里,大概也是一片孤漠吧。
开船
开船啰!
我从后面拦腰将外婆环抱住,起劲地却又小心地推她朝前走。她穿了厚厚的棉袄,从上到下一样粗。我仿佛抱了一个枕头,又安心又妥贴。
她呵呵地笑起来,小心,小心跌倒!嘴里却幸福地提醒着。
借了我的力,她挪动一双缠过足的脚,果真轻快了许多,步履也有了节奏。
小心,小心,要跌倒了!她笑着,步子又快了一些。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跟在她后面跑吧。只是那时,她用不着我抱。她来火车站接我,提了我的行李袋,拼命挤上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把我护在干瘪的胸前。
她那时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却还是步履矫健。我跟在她身后,害羞地低着头,在邻居们的目光里走进弄堂深处。我恨不得快点逃离那些目光。
外孙女来啦?邻居阿婆道。
来了!她快活地答,声音又脆又亮。
我跟在她身后。在淡金色的余晖里,望见她年老却依然轻捷的背影,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努力去接近一个目标,宽松的黑色绸裤被穿堂风吹得瑟瑟抖动。她的手臂好长哦,而且有力,手中的行李似乎并没有拖累她的脚步。我需要小跑才跟得上她……
开船啰!
我从后面箍住外婆。轻轻推着她往前走。
她其实还不需要我推,她能走。只是,站起时,身体要打晃儿,好像一株根基松动的老树。她需要镇定片刻,似乎在思考该迈左脚还是右脚,方能郑重地移出一小步。走一段路,下一次楼、上一趟厕所、吃一顿米饭,在年轻人眼里理所当然的平常事,在她,都渐渐成了一件大事。
给我系一下围巾……
每天晨起,她都拿着那条黑底绿花的绸丝巾走到我或者母亲跟前。我或者母亲就会将那围巾在她脖子上绕上几圈,打上一个松松的节。
帮我解一下围巾,我解不了上面的结……
每天睡前,她都像个孩子一样,好像想起了重要的事情,从她的房间返身出来,走到我或者母亲跟前。我或者母亲就会不厌其烦地帮她解那个并不难解的结。
她享受着这个过程,享受女儿或者外孙女的手在她的颈间缠绕,那片刻含蓄的亲昵,那似有似无的搂抱……
她不知道,其实,我也好喜欢在后面抱住她,轻轻推着她走。
开船啰!
我看不见她皱缩的脸,看不见她混浊的眼睛。我只听见她的笑:要跌,要跌倒了哟!
我把外婆的故事和你分享,你是否会觉得突兀与隔膜?是的,假如身边没有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往往很难理解这些故事。但是,每个人都会老。我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唯有年老的进程无法改变。
无法挽留的时间……
幸好,这个过程是未知的,没有时间的期限。我希望你有时能驻足于这个令你感到惊叹的世界,体会你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己的感觉、亲人的感觉。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