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玉卿嫂
殷健灵

越剧《玉卿嫂》剧照
玉卿嫂是谁?是白先勇笔下的人物。在《蓦然回首》(1976)一文中,白先勇有说明:
“每一年,智姐回国,我们谈家中旧事,她讲起她从前的一个保姆,人长得俏,喜欢带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居。我没有见过那位保姆,可是那对白耳环在我脑子里却变成了一种蛊惑,我想带白耳环的那样一个女人,爱起人来,一定死去活来的——那便是玉卿嫂。
”区区一对白耳环,在作家心里盘整着,竟似变成一种“蛊惑”。渐渐,脱胎于白氏笔下,成就了一段姐弟间的畸恋,一个永存于现当代中国文学史里的悲情人物。
我估摸,在白先勇的心里面,对玉卿嫂是有些先入为主的设计的。“爱起人来,死去活来”,这死去活来,一方面十分迷人,一方面又十分的骇人。玉卿嫂这类女人,因其执著,在爱情上,很容易谱写出孟姜女哭长城式的千古佳话,也很容易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玉卿嫂无疑是后一种。她一心爱着患有肺结核病的干弟弟庆生,这种爱,带有一点迷糊、痴狂、强硬、忘我。几股力量搅在一块,不但断送了自己可能有的好未来,还断送了自己和恋人的性命。这一招,白先勇下笔狠。他编织好一串陷阱,让玉卿嫂一个一个往里跳,仿佛穿上了红舞鞋,不跳不行的。就像一个牵线木偶,那根线,与其说拽在白先勇手上,不如说就拽在玉卿嫂自己手里。小说人物一旦被赋予了性格,她的人生和故事也就注定了的。
平素里温润如玉的白先勇,一旦下笔,便冷艳迫人、铁石心肠,人世间凄凉痛楚尽在其中。而玉卿嫂,惟其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灵肉共存、可怜动人的特质,作为一个文学形象长久地留存了下来。好比鲁迅笔下之祥林嫂,沈从文笔下之小翠,老舍笔下之虎妞。
于是,就要被搬上荧幕或者舞台,演来给人看的。杨惠姗、蒋雯丽、方亚芬,分别是电影、电视和舞台版的玉卿嫂。很可惜,我没有看过电影版的玉卿嫂,想来,杨惠姗柔中带刚的气质,是与白先勇心目中的玉卿嫂吻合的,白曾赞其表演“能收能放”。可是,仅仅柔中带刚就够了吗?蒋雯丽也是柔中带刚,却远不是我心目中的玉卿嫂。在电视剧开拍前,我曾见报道说,白先勇钟情巩俐来演,但终未如愿。我理解白先生的心意,他中意的是巩俐的爆发力,潜在的欲望,平静外表下的烈火焚心。这些,不是蒋雯丽具备的。蒋雯丽可以演一个神经质的怨女,却未必适合玉卿嫂。玉卿嫂不是怨女,也不是烈女,她只是一个女人。灵与肉纠缠着,隐忍着,痴痴地往前走,不晓得回头的女子。天下女人多半如此,一心地付出,爱的是对方,更爱的却是自己的付出,流逝的韶华。这样的女子,多半有凄楚的结局。白先勇写的不单是一个玉卿嫂,而是天下的女人。
这玉卿嫂到了舞台上,就给了编导太大的难度和挑战。越剧《玉卿嫂》是委婉的、清淡的、雅致的、惆怅的,像极了江南流水。发生在桂林漓江边的故事,以吴侬软语吟唱出来,
多了一份儿女情长的味道。方亚芬标致、水灵,颇具少妇美韵,在气息和神韵上都有了。而编导,要将这部挑战伦理的原著比较文雅地搬上越剧舞台,一定费心良多。淡化了性爱,并给了这段情爱以向往自由的理由。在有些地方,或许无“戏”可言,编剧把吸引观众的责任交给了演唱以及舞台布景。对于越剧戏迷们来说,听方亚芬的大段演唱一定十分过瘾。
我对戏剧不在行,这样的美化,是否因于越剧本身的局限和因袭的审美习惯呢?忽然想,
如果不是采用越剧样式,如果不是面对越剧观众,《玉卿嫂》又将呈现怎样的面目呢?她也许会像白先勇那样,超越凡俗,俯视人间,描画出人性的卑微与动人,以及永远都无法解释的人之情爱。尽管,她或许会令底下保守的观众掩目屏息。
2007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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