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两个兄弟
在六个弟妹里,德佑天佑两个弟弟和小燕的关系最亲密。因为年龄相近、性情相投,小时玩耍三人总在一起。
1905年电影传入中国,上世纪20年代后期,有声电影也在中国问世。小燕姐弟都是电影院的常客,喜欢摹仿电影里的主题歌和插曲。但又不满足于齐唱,便分男女声部唱,甚至分角色唱。单是唱还不过瘾,于是学着剧中人手舞足蹈表演起来。后来,干脆无师自通地排演起电影里的剧情来。
小燕是导演,小弟德佑童声清亮,扮演女主角唱女高音,大弟天佑则负责配乐和效果。天佑虽有脑膜炎后遗症,但音乐天赋出众。他在弹钢琴时自创了两手交叉的方法,用左手代替右手弹奏复杂的旋律部分,诸如风雨雷声,鸡鸣狗吠等音响效果也都由他包办。
小燕在剧中女扮男装,压低声音唱男角,德佑反串女角,常把大人逗笑。每次演出,要求来看戏的父母亲友拿钱购票,一张票五分钱。收来的钱积蓄起来作为将来办平民学校的基金。这种使命感,自然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习得的。
继小燕入圣玛利亚学校读书,13岁的德佑也进了文华中学读初一。文华中学是基督教教会学校,也是苍柏少时的母校。
德佑天性聪颖,冲动不羁,周苍柏对这位幼子的成长一直多操一份心,生怕他沾染不良习气。进文华后,德佑一度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苍柏忧心于他的狂热,决定让他改变环境,就这样,德佑到了上海读书。
德佑只身插班进了沪江大学附中读书,同时跟从外国小提琴家富华习琴。初到上海,惊异于这里的豪华气派,德佑也开始赶时髦,西装革履,讲究衣着和风度,以及领带颜色的搭配。苍柏在武汉得知儿子染上崇尚奢华的习气很是担忧。可是不久,又传来德佑的消息,说他身穿中式长袍,整天在屋子里看书写字,与先前判若两人。苍柏和家人看到的只是德佑表面上的变化,并不清楚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恰逢此时,燕梁为小燕和天佑收拾了行装,打算让他们去上海报考国立音专。进上海音专读书,对小燕是个不小的诱引。那时,小燕学音乐的动机或许非常含糊,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和期盼一时间超过了音乐本身具有的魅力。
1935年暑假,国立音专对外扩大招生。母亲亲自带了小燕和天佑来到上海报考,暂时安顿在江西路的上海银行宿舍。
小燕如愿考入国立音专,选学钢琴和声乐两门主课。从此又多了和小弟德佑相处的日子。那时的德佑全然变了个人,围巾长衫的朴素打扮,成了鲁迅的拥笃者。他参加了张光年办的读书会,深受进步思潮影响。1937年,发生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件,局势严峻。小燕全家都投入到抗日救亡中去,燕梁当选为武汉战时儿童保育会理事,她还承诺担负20名在抗战中无家可归的难童的生活费。
这年,德佑已是17岁的棒小伙了。满腔热情的他更是投入到救亡运动中去。他以父亲是银行经理的身份为掩护,偷偷为进步人士运送文件。他热衷读当时的禁书,与同伴一起办文艺刊物,写文章,画讽刺漫画,并且串联了三十多位流亡学生组织了拓荒剧团。第一个戏演的就是光未然编剧的《五月的鲜花》。接着,德佑又执笔创作了一个剧本《大兴馆》,在汉口的几家伤兵医院演出。演出时,台上台下相互呼应,甚至有伤兵捶兄顿足:“我错了!这戏写的就是我呀!”
那个时代,空气中早已失却了宁静,战争剥夺了人们欣赏美的权利,却无法剥夺深藏内心的良知。德佑的心里始终起伏着狂澜,外人却不知晓,直到有一天德佑不辞而别。
他一腔热血想投入抗日救国的大业,诉于父亲,苍柏表示要想想再说。他便担心父母阻拦,留下一信,悄然作别。信上说:“亲爱的双亲,我现在已经下了最大决心到山西去。我相信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碍我,没有事先和你们商量,这是我最大的罪过……”
德佑的出走使苍柏夫妇陷入苦恼,感到儿子的行为不可理解,更伤心于儿子竟疏于和他们沟通。全家四处打听,才得到消息,德佑他们正在武昌集中,队伍尚未开拔。
小燕承父母之命,按地址找到武昌巡道岭8号的一栋宅子,见有很多年轻人进进出出,问起德佑的下落,个个摇头。正欲失望离开,却见方桌上放着一把小提琴。小燕笑着蜇回去道:“你们别骗我了,这把小提琴不就是他的么?”德佑这才出来见了姐姐。
经小燕苦心劝说,德佑勉强答应回去见见父母。见到日夜思念的儿子,母亲却严肃地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爱国?儿子是国家的。你去抗日,我一定让你走。”苍柏则开导他:“不要空谈,要实际地干!”
1938年,德佑所在的元旦七队由武昌渡江,苍柏为他们租了辆卡车,把全队26人送到湖北应城。在应城剧院演出后,又赴汤池,受到负责汤池训练班的陶铸的亲自接待,之后便赶赴农村。
当时条件恶劣,路上徒步挑担,伙食粗劣。出身优越的德佑和别人一样吃苦耐劳,别人休息时还要挑灯写剧本,经常一天只睡两三小时。夜以继日的劳作终于使这位年仅十八的小伙子心力交瘁,积劳成疾。在演出《我们的家乡》第三场时,德佑浑身滚烫,休克过去。待周家接到电报,将德佑接回家中,他已奄奄一息。
那是周小燕平生第一次目睹亲人的死,而且,竟是年幼于自己的弟弟。那已经不是一种忧伤或绝望,眼看死神将德佑的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抽去,用尽了气力都无法让他逐渐冰凉的手恢复热度。最后一刻,德佑突然睁开眼睛,把父母小燕三人的手握住,低声道:“我不行了,但你们要坚持住……”小燕明白德佑说的坚持是什么意思,是坚持抗战,争取最后的胜利。那是1938年3月19日,德佑不满19岁。
德佑的棺木被抬到江边,用木筏载过长江,安葬在海光农圃风景最美的地方,面对珞珈山和东湖,山水环抱,湖中的涟漪仍在为他激情的青春伴舞。
不久,苍柏着手联系让小燕和大儿子天佑出国留学,目的地是法国巴黎,试图让两个孩子摆脱战乱。然而,到了巴黎,仍逃脱不了辗转逃亡的境遇。
初到巴黎,小燕和天佑借住在波兰籍犹太裔人妮娜家中,曾经有过一段快乐浪漫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希特勒绕过马其诺防线,在一周内侵占了中立国家荷兰、卢森堡、比利时。然后,从防御薄弱的法比边境,闪电般侵入法国北部。英法联军猝不及防,仓皇后撤。巴黎大街顿时繁华不再,而是挤满了仓皇逃难的车辆和人群。
为逃避迫害,妮娜一家决意逃难,小燕姐弟无依无靠,只得与他们同行。姐弟俩和妮娜一家驾着一辆租来的破车,开始了逃亡生涯。车辆在挤满人流和车流的公路上艰难行进,与无数惊惶苍白的脸擦身而过,空气被恐惧与灰尘凝滞。他们颠簸了一个星期,到达比雅利茨镇稍作休息,采购食品,打探情况。
但是,不到半月,比雅利茨镇也被德军占领。艾菲尔铁塔悬挂着德国国旗,天空失色,前行无路。没过几日,德国占领军挨家挨户来查户口,勒令他们在指定日期乘指派车辆返回巴黎。
装运牲畜的火车呼啸着开往巴黎,小燕和天佑相依而坐,她不时给弟弟拍背,天佑每天都有热度,还不停咳嗽。劳累、惊吓、无望,使他的身体日见衰弱。
火车过处,都见德国士兵耀武扬威,军号吹奏着四个声部的军歌。眼前的景象令小燕联想到正在日寇铁蹄下挣扎的祖国,又回想到亲身经历的武汉救亡运动,她唱过“中国不会亡!不会亡!”可法国怎会在一夜之间亡了国呢?
回到巴黎,这里已换了人间,一样的歌舞升平,法国少女和德国士兵相携而过,法国男人陪同德国军官在酒吧里喝酒……天佑抵达巴黎时已经萎靡不振,胃痛也加剧了。妮娜和小燕陪天佑去看病,说是患了阑尾炎,得动手术。
战时的法国,医院条件很差,电力和煤供应不足,缺医少药,天佑就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割了阑尾。
天佑的伤口一直感染,为了消炎退热,医生给他安置了一个冰袋。但晚间冰袋口子没有拧紧,冰水流出来,浸湿了床褥。天佑几次按铃唤人,无人理睬,只能在冰水中苦捱一夜,转成了腹膜炎。小燕天天跑医院,服侍在弟弟身侧。
有天晚上,小燕从医院回来,简单梳洗了一下,就累倒在床上睡去。时值半夜,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叫“姐姐”。她睁眼看见天佑正靠在门边,一脸凄苦的神色。“呀,你怎么回来了?”小燕心下一喜,正想坐起来。忽然,弟弟不见了。
不祥的预感袭来,小燕觉得心脏被猛揪一把,赶紧翻身下床拖着妮娜直奔医院。到了病房,只见人来人往,医生护士围在天佑床边,白床单刚刚盖过天佑的脸。
天佑已经永远地走了。
身逢乱世,飘在异国,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弟弟,小燕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终日以泪洗面。深夜也会在梦中哭醒,悲呼着天佑的名字,唤着爸爸妈妈。她无法将噩耗告诉他们,他们刚刚痛失德佑,怎能再遭重创?“妈妈会疯的!”她不敢想下去。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冷静下来,给当时在重庆的父母发了一封信。这信历经辗转到次年(1941年)夏秋才到达苍柏夫妇手中。沉重的打击使燕梁几乎昏厥,十来天神志不清。
而小燕,从此独在异乡,在经历了巨大的悲痛之后,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要好好学习,将来中国是需要人才的,你一定要学成归国。在最痛楚黑暗的时候,这句话成为远处的一盏灯。对小燕来说,心中唯有艺术和祖国,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和慰籍。这微暗的火照耀着她在长夜中等待黎明的来临。
所以,当有人疑惑她为何告别西方辉煌的演艺生涯回到祖国,周小燕亦会一脸惶惑地反问你:为什么不呢?她从来没有动过不回国的念头,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也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不回来。她,周小燕,是为祖国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