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记

殷健灵

我每天都要走一段长长的路，是这个城市最现代繁华的一段路。看多了，那些橱窗、建筑、广告都没了看头，若不是因为有街上不断变化的人，我想，这段路在我心里大概和乡间的田埂没什么两样。

通常是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我走在路上。这时候，上班上学的人群早已散了，商厦尚未热闹起来，汽车一辆接一辆井然有序地开过，街沿上步行的人稀稀落落。如果在秋冬季，悬铃木的叶子倏然飘落，偶或飘来西点房的奶香味，人的步行因为红绿灯而有了或行或伫的节奏，这一路就走得十分有兴味。天还冷，身上却起了细汗，有了点春天的气象。

况且，这一路常常会有意外的景象发生。

有一个奇女子，曾经两次与她迎面相向。说她“奇”，当然指她的外貌与装束。第一回，远远看见一朵艳丽的“花”飘过来，她的色彩首先抢夺了人的眼球，是那种少见的从上至下的俗艳的红，顶着一头黄发。单是那色彩，倒并无让人惊异的地方。待走近了，才真的在心里一惊。她的脸画成了一张调色盘，像被小孩子无意间翻倒了颜料瓶，口红、眼影、胭脂都不在它们恰当的位置上，加之无法遮去的岁月的痕迹，那脸竟显出了几分缤纷的狰狞。黄发间束了条廉价的玫红色尼龙丝发带，枯涩的头发随风飘舞。她大步流星地走，风带动起腰间那条粗糙的红布腰带，总觉得那地方缺了点什么——是一只腰鼓。她的身材是好的，细高匀称，但你无法与她对视，更感觉不到半点美感。她的形象与色彩对你就是种压迫，过目不忘。

不久，第二次见到她，同样的装束，远远看她快速走过来。每路过一家店铺，她都会走进去，停顿片刻，连学校的门房也不放过。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无法了解真相，只能想象。她多半是进去交涉什么事情，或者打听某个人，她也许就住在附近，无意间失落了什么，或者有某种企图。但我能肯定，她一定遭到了拒绝，或者漠视。她以这种非常态面目与人打交道，只可能遭来同样非常态的反应，甚至是恐惧。我不能断知她的过去，只能假设这过去对她造成过与服饰色彩成正比的强烈破坏。她的浓艳不是寒冷中的温暖，而是一道抢眼的伤痕。

还有一幕，也叫我久久难以忘怀。

我曾经很憎恶路边随处可见的残疾乞丐。之所以憎恶是忍受不了他们所展示的生命的残破与生活的丑陋，更憎恶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个“组织”。我那点可怜的同情心无处布施。可那天上午，却亲眼目睹了一个残疾乞丐在车流中过马路的情景——

他还是个孩子，大冷的天气上半身居然一丝不挂，手上戴了两只黑乎乎的手套，他细软的腿背在背上，那手自然成了他的腿。他裸露的身体已经冻成了青紫色，却并不打哆嗦，也许是早已麻木的缘故。他睁着惊恐的眼，在路的一边等候了很久，他想到路的另一边去。瞅准了车流的空隙，他翻身下了马路牙子。但那孱弱的手臂毕竟比不上腿的强劲，刚“走”到一半，一辆电车过来了。看到他，车子似乎并没有减速，他必须赶在车子到来之前穿过马路去。

那一瞬，他的神情里竟有了一种大义凛然的无畏。他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以可能地最快速度划动双臂，一边推着装零钱的铁罐奋勇向前，那铁罐发出响亮的当当声擦过路面，为他的行进打着节奏。而他，就像洪流中一叶单薄的小舟，双臂便是桨，那么孤单，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勇猛。见着那一幕，我心里残存的憎恶还会有吗？代之以含泪的悲怆。

同样是过马路的情形，主角是一位老人。她有八十岁了吧，但一看，就知她仍在为自己的生计操劳。全白的头发蓬乱着，披一件老式的瞧不出颜色的棉袄，双手空着。那双手或许刚刚推过装破烂的小推车，在过去，可能刚刚给人家刷过马桶。她要过马路。她的耳朵似乎聋了，眼神也不好使，根本感觉不到靠近的车辆。而我却听到了司机粗鲁的骂声。那一瞬的确十分惊险，那车子几乎与她擦身而过，而她走路的姿态却让我难以忘却。她迈着大步，甩动双手，目不斜视，镇定不惊。那动作与她的年龄全然不相称，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又仿佛在向那些车辆挑衅。好像在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怕死吗？

……

走在这条路上，记住的或许应该是香粉鬓影，是顶级名牌的魅惑，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时尚悦目的美人儿。可那些，我都记得模糊，过目即忘。反是那些或许并不美的，却是长久地无法遗忘，仿佛已经渗入到生命的底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