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入大众文艺出版社个人散文集《跟生活做朋友》：

          父 亲 的 泪 

我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父亲的眼泪了，如果不是刚发了一首关于母亲的诗：“母亲就这样枯萎了/如深秋里一根荒草/而他的儿孙却这样成了林······”或许，父亲是产生共鸣了吧？

记得从我懂事起，父亲就没有睡到天亮过。我知道父亲是去加早班了，一般是拔秧，有时犁田，据说这两种活儿最能挣工分。等我起床后，父亲已回家，他一边喝着母亲递过去的热茶，一边用两指夹额中的皮，直夹得那块皮像桃花一样红。我很大后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做过伐木工人，鼻梁曾被木棍撞了一下，出了一大碗头血，从此落下终身头晕的病症。我和妹妹却觉得那朵桃花特别好玩，时不时伸出手去碰一碰。虽然我知道早饭照例是一碗地瓜丝和包菜叶。父亲说：“等你们都长大后就好了！”

那阵子，我们家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年龄稍长，只要有一个节假日，就要到生产队里挣一个工分。农闲时，我们又要跟着父亲到处开荒种地瓜种木薯。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父亲便在劳累了一天后提着一个小篓去借米，可往往只能提回别人施舍的一两碗饭。尽管生活穷困如此，父亲却从没有发出一声悲叹，而且还在我的再三恳求下约定每隔一两个晚上给我讲一个故事，这一直到我小学毕业。有一回，我又闹着要听故事，父亲推说很累。那怎么行？《西游记》才讲一半呢？母亲也帮着劝，父亲只好给我讲一段。讲完后父亲和母亲都没睡觉，而去削了一夜的甘蔗。甘蔗是拿来榨糖以备过年之用的。可是，第二天，父亲被工作组的人抓了去。我很不安，晚饭时只吃一点地瓜丝而把分给我的一杯饭藏了起来，天黑了，父亲疲惫地回到家里，他说工作组的人要他坦白交待，昨晚一个晚上亮着灯是不是在搞阴谋聚会。我忙把我的那杯饭递给父亲，母亲很惊讶。父亲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搂过我，许久了才说：“等你长大后就好了。”我抬起头来看父亲的脸：啊，父亲流泪了！那是怎样的泪呀，亮晶晶的，一闪一闪的。

我上中学时，家境已经好转，每次回家，地瓜丝越来越少，最后可以吃到整顿的白米饭了。后来，我到外地去读书，哥哥在信中告诉我：“弟，你在学校表现不错，父亲收到你学校寄来的你的三好生喜报后都流泪了······”倏地，我的脑海里浮出父亲那双挂着亮晶晶泪花的眼。

这几年，我业余常写一点诗文，我知道，我文学上的这点兴趣大都是父亲给的。每次想起小时侯父亲虽然疲惫却绘声绘色讲的故事，我就涌起一股感激之情。父亲只读到初小毕业，他十六岁时祖父就去世了。十年前，村里恢复了木偶剧团，我才知道父亲年轻时是木偶剧团里的一个主角。如今，父亲已是古稀之年，但每逢年节，他仍走东村、住西村，用木偶复述着一个个古老的故事，虽然他时常要躲到幕后去用两指夹额中的那块皮。

“我很高兴！”父亲读完诗后抬起头来说，而且，两眼的泪花呼之欲出。哦，父亲，但愿您是真的高兴，您的孩子都已成了林，您人生的晚秋就绝不会是棵荒草！

                                                      1995、1、10《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