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题目是《文明难分高下，制度易判高低》，基本的预设是把文化和制度区分开来。我则认为是无法区分的。我相信文明的成败最根本决定于institution。Institution在中文里好象一般翻成“制度”，其实这很容易引起误解。Institution可以指对人们的行为有规范作用的制度、习惯、信仰等许多方面，其实把文化也包括进去了。在institution中，制度和文化当然可以区分开来讨论。不过，我在这方面是个保守主义者，相信文化中自生的制度是最有生命力的。设计的制度非常靠不住。香港台湾等等地方现代化，首先以接受西方的institution为前提。这当然包括文化。这些地区都经过了某种文化转型，塑造了新的文化行为。当然，许多中国传统和西方的文化行为并没有矛盾，甚至可以丰富西方的文化。这些都在东亚地区保存下来了。但是，其根基其实还是有个西化的过程。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东亚最传统的地区，比如日本、韩国、港台等等，也是最西化的地区。传统只能通过西化才能复兴。

你的批评的另一个弱点，是没有注意“时态”，当然这和中文本身不讲究时态有关。我们都生活在具体的时间框架中。我讲的西方文化优越论，是作为一个现代人讲的。我核心的问题是哪个文明给我们这些现代人留下了最宝贵的遗产。从最浮表的东西看，电视、飞机、汽车、计算机，哪个不是西方文化的产物？稍微深层些的东西，比如大学、媒体、法律制度、民主、现代市场经济，不都是从西方文明中发展出来的吗？想一想一个基本问题：现代的世界，离开中国文明还仍然是现代社会，许多人根本不会感到什么大不了的影响。但如果没有西方文明，我们还剩下什么？

你可以提出一个耶稣来取代苏格拉底作为西方文明的代表。其实，这是西方的两大传统，人家还有别的传统。问题是我们找不出那么丰富的东西和人家比。你把《亚里士多德》全集读一遍，再把中国历史上十个最伟大的思想家读一遍，把中国这十位思想家加起来，顶得过一个亚里士多德吗？

我文章针对的是当今中国文化锁闭的心态。看看现在国学热、西学冷，中国人对外部世界越来越没有兴趣，而且不能面对自己的无知。这种自大，其实是文化末落的症侯。现在还哪里能找一个“唐僧”出来？这种人真有，还不被骂为洋奴？这是我文章的“时态”。我评价文明，是看其对今天人类的贡献，而不是历史上的强弱。比如，中世纪的英格兰在欧洲也很落后。但是，人家已经有了陪审制度的初型，有了《大宪章》。这从今天的角度看当然很先进。这也是对你生活影响最大的东西。

顺便改正你一个错误。你文中说：“按照薜涌先生极值比较的思路，如果地球毁灭于公元六世纪，他可能会为大唐帝国颁发最佳文明奖；如果宇宙时间定格在公元十一世纪，他可能会写篇‘阿拉伯文明优越论’。”我想你前一个时间一定是指的七世纪，因为唐朝跨了七、八、九、十世纪。在十一世纪，其实欧洲已经开始崛起了，现代学者对中世纪已经有了新看法。这是你一个无心的错误。不过，也说明在中国文化中心主义的教育下，你多少有些“目中无人”了。按你的说法，唐朝是当时世界的中心了。这在中国从来不会受到质疑。但看看唐朝最盛期、也就是755年安史之乱前世界的版图，唐朝比起新起的阿拉伯帝国Umayyad Caliphate来就小一块。这个穆斯林帝国几乎占据整个中亚、中东、北非、西班牙，一度控制了地中海。再看看人家保存的从西方古典学术到印度文明（包括从印度来的所谓阿拉伯数字），看看人家的图书馆，看看其发达的贸易，其对世界文明的贡献，恐怕在唐朝之上吧？中国这种狭隘的民族中心主义教育，怎么会告诉你这些呢？

当然，你又会说：这岂不是阿拉伯文明比西方文明优越吗！？其实，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不应该说不能回答。西方人也有不少研究。比如《剑桥欧洲经济史》中就讲到过。阿拉伯当时是世界第一号生意人，但是缺乏西方那种地方的自治体，最后立不住。西方则从商业城邦和封建权利中，渐渐发展出一套宪政和商业体系，导致了其现代的成功。这一点，我在新著《学而时习之――论语研究》中也讲过一些。我相信当今西方学术界主流的意见：西方现在的成就，是中世纪以来长期发展积累的结果，绝非十八、十九世纪的魔术。你也不要想中国文化在几百年内能够超过人家。你能找出一点迹象来吗？

我自认是西方文明的学生和信徒，只是学得太少太浅。西方文化是全人类共同的遗产，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们？从我的立场看，你受美国大学里流行的左派文化相对主义的话语格式影响太大。什么叫文化没有优劣？孩子一读书你就明白。他或她的教育不管怎么文化多元化，核心还是西方文化那一套。那些鼓吹文化相对主义的教授们，自己教育孩子绝对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他们在自欺欺人。

另外给你讲个事情。我女儿学钢琴，先后找了几个老师。比如一个阿美尼亚的，一个是哈萨克斯坦的。如今西方流行的是反对主流文化，这不仅包括反西方中心主义，也包括反俄罗斯中心主义、反中国中心主义。你看看搞中国研究的有多少跑到云南去就明白，因为那里有少数民族，是学术上的时髦。我开玩笑说现在西方研究云南的比研究江南的多。可我找这几个钢琴老师，按政治正确那套，理应说自己是阿美尼亚或哈萨克斯坦人，但他们先说自己是俄罗斯人。我们知道后他们还一再强调，他们完全是俄罗斯的教育。真到了实际生活，还要靠主流文化支撑。现在西方有些学者，研究非洲，说那里的文明原来也不下于西方等等。这套把戏，中国学里也泛滥成灾。希望你小心。

薛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