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风月古今
卖春是一门古老而常青的谋生技艺。在古典时代,既有与神祗沟通的淫媒,也有金沙滩边舍身度人的女菩萨,更为人熟知的,则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书满腹德艺双馨的秦淮八艳。其香艳逸闻,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流传不衰。古典时代的卖春女,培训的过程十分复杂。她们要做到优雅甜美,知书达理,服饰华丽,擅长歌舞。有文献说,在古代印度,作妓女要掌握歌舞、书画、闻香、插花等等64种复杂技艺,才能取得就业资格。而在中土比如晚明,所谓“风月女子”其实很多都是诗书满腹,雅擅琴棋,精通书画的艺术天才。那时的“她们”,被人称做“女校书”,她们在吟风弄月之中体现着自身独特的文化内涵。就连当时江南的文坛领袖钱谦益也曾由衷地赞叹道:“江山研淑,士女清华,才俊翕集,风流弘长”。
晚明的遗民文人于怀,曾借缅怀秦淮风月繁华,以寄“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写下了一部《板桥杂记》。该书中卷“丽品”,记叙的正是那个时代的“她们”:
“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泊低垂;升
阶,则娲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娘而出;坐
久,则水陆备至,丝竹竞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婉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
阵,气尽雄风矣。”
不过四百年的斗转星移,如今到了铁林的笔下,却成了这样一幅惨淡的景象:
“阁楼没有窗户,只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三合板打成的隔断,将阁楼分成四至六间九十
公分宽, 一百八十公分长的小空间。这就是姑娘们的“闺房”。“闺房”里只有一床垫子,一盏五
瓦的彩灯,还有一个能扇起微风的小电扇。‘闺房’没有门,只挂一条被单。别的不说,和历史上
的娼寮业比,在软文化和硬物质上都已是‘江河日下’了。”
仅仅从风月场中的一角,也可窥见古今的沧桑巨变。与古来那些歌舞曼妙、才艺超群的风月女子相比,今天的脂粉队,不但全都出自于底层社会,而且这些女子为了生计,都是未经任何培训仓促上岗的。对于古典时代的女性来说,沦落烟花,既是人生的不幸,又是人生的幸事,因为在那个礼教森严的时代里,她们是唯一相对享有恋爱自由的女人,得以和自己企慕的风流儒雅的才子相亲近。而在现代,风流佳丽竟成了古人所说的:“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性工具;而卖春则沦为一个目的单纯的经济性产业,成了GDP统计中没有心肝的冷漠数字。对于千古文人缱绻迷恋的红袖文化来说,这样一幅图景,简直就是煮鹤焚琴,花上晒裈,大杀风景。
俱往矣。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佳人才子惺惺相惜的古典时代了。中世纪在贵妇人楼下彻夜长歌的骑士之爱,如今被人视为只是肾上腺激素分泌过多的结果。当世界被“祛魅”之后,性爱也日益失去了其中所包含的文化含量,成为赤裸的本能欲望与金钱之间的交易了。对大众来说,需要的仅仅是性。而对于“她们”来说,即便是穷到身无长物只剩下了身体,而这身体,也依然还是权力汲汲监控、盘剥与宰制的对象。
自古及今,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就不仅仅是卖淫买淫的处所,同时也是一种社会建制。尽管卖春业在今日中国处于若明若暗的尴尬地位,使它成为一种灰色经济,但也依然参与着这个大社会的生产与再生产。当铁林沉沦底层,不得已而接受卖春女小刘的救助,则意味着他与这样一种建制结合, 被纳入了这个庞大的产业链条之中。如同自然界中的食物链:“蝍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这个产业也形成了一道食物链,而铁林也成了这一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尽管小刘由于“工作关系”,让铁林不得不多次在街头中夜徘徊,其间经历的难堪难以为外人道。不过比起那些偶而下去发放问卷的社会调查者,他的身份却属于社会学中所说的那种“参与的观察者”。出自这样一个视角的独到观察,可以给我们许多社会学教科书中得不到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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