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点心

 

 

 

我们沿着新修成不久的公路大桥横穿松花江面。

 

这个季节，大江还没有开始涨水，两岸到处是草木繁茂的沙地和滩涂。

夜色清朗。

 

骑着自行车，走在大桥上，辽阔的夜空笼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怡人。星空闪烁，仿佛近在咫尺，大江喑哑奔流，城市的喧嚣湮没在暗夜里，远处是渐渐多起来的高楼大厦，霓虹闪烁，彻夜无眠。

 

路上不时能够看见跟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兴高采烈地呼朋引伴。要知道在这个夜晚，几乎全城的少年都聚集到了大江两岸，等待着明天一早，旭日从江面升起，露水打湿衣袖和鞋底，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的男孩女孩，踏上第一缕清晨的薄雾和崭新的泥土清香。

 

我们从大桥的一端走下去，接近水面，这壮观的场面让人永生难忘。

 

 

那是一片灯火。

 

从江边的礁石，滩涂的帐篷，直到岛屿上的草丛，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篝火，星星点点的汽灯。火把和煤油汽灯虽然不甚明亮，但是这么一大片连接起来，沿着江边连绵不断，远远的看不到头。

 

根本无法说清楚究竟有多少人，也根本无从判断是哪个学校的、有多大年纪，到处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围成一个个据点，都拎着大个的卡座录音机，此起彼伏地播放着各种流行音乐。

 

我们推着自行车，从人群中穿行，穿过草蜢的半点心，穿过何勇的钟鼓楼，穿过谭咏麟难舍难分的半梦半醒之间，穿过BEYOND的光辉岁月和灰色的轨迹。

 

 

 

 

我们在一个红白条玻璃丝网眼布拦起的帐篷前停了下来。

 

许久未见的老虎正蹲坐在门口抽烟，下面穿着大裤衩子，身上却披着军大衣，见到我们来了，高兴地呲出虎牙。

 

“大马！大明！这边这边，都等你们老半天啦！”

 

老虎是个非常务实的小商人，不管是什么生意，大也好小也好，只要是能挣一点钱，他都会琢磨着插一杠子。老虎介绍说，这一片连着的四、五个帐篷都被他包了下来，老蔡、小耿他们几个也正在隔壁喝呢！

 

“我这儿啊，可是整个松花江边上最好的地方，风又不大，视野又开阔，明天一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就正照在我选的这个地方啦！”

 

老虎兴高采烈地夸耀着。

 

“大哥你可拉倒吧！整个江边上，太阳那不一样照啊，又没高楼挡着……”

 

“你看，没学问了不是？阳光和阳光那可不一样啊，我这地方这叫上风上水，水景连排大别野啊——知道啥叫‘连排’吗？”

 

我们带着敬仰的眼光一起感叹。

 

“……俺们……也就听过‘肋排’！”

 

老虎得意地笑：“我这就叫连排，我这一大排，全连着着呢！再加上我还提供全套的物业管理呢！你们小孩儿不懂，这叫未来新兴产业——房地产……”

 

沙滩上到处都是简易的小帐篷，用几根钢筋或是木方子撑起骨架，三面用建筑工地用的网眼布包了起来，对着江水的一面敞开着，每个小帐篷前面，都有些个小折桌、小凳子，男孩子们一边烧烤一边喝啤酒，女生都在听音乐、打扑克。往前再走十步，就是不断冲刷着碎石岸的滔滔江水。

炭火红红的，映在每个人脸上，映在黑寂的江水中。

 

到处是飘散的烟雾，烧熟的肉香，刺鼻的兹然香料和辣椒面儿，热热闹闹的吆喝声。男孩子女孩子，三三两两，坐在江边的大石头上，看着脚下的江水哗哗地流过，看着对方眼中那纯真的笑意。

 

我们围成一圈，坐在帐篷口边闲聊，男生不是在讲打篮球，就是在说暴力传奇，女生无非在议论哪一堆儿的男生里有帅哥——而那个时候帅哥非常容易辨别，就两个标准，大眼睛，长头发，冬天再加上一条——带个围脖——基本上粗略一看像郭富城或者孙耀威就可以了，说真的，朴树、花儿这号的，搁那会儿那是打死也红不了啊！

 

我们吃肉，我们喝酒。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开怀畅饮，居然创纪录地喝下了三瓶啤酒。

 

而实际上，在那个夏天过后，秋天来临的时候，我来到北京，在大学报到的第一个礼拜，就和一帮新结识的兄弟聚在学校北街的小饭馆里，用那种能够倒进三瓶啤酒的巨大玻璃杯，干来干去，昏天黑地。

 

江边不时传来汽船的笛声，每次有船经过，我们就一起大喊，甚至整个江边上成百上千的男孩子女孩子都跟我们一起喊，一边跳一边喊。

 

“喂！你好吗……你要去哪儿啊……”

 

“过来玩一会儿啊，喝杯酒再走吧……”

 

“等等啊！我要上船……我想去海南岛……”

 

“我想去金字塔……”

 

“我想去看自由女神，带我去美国吧……”

 

“…Freedom…Freedom…”

 

南岸是繁华喧嚣的都市，北面滩涂是一望无际的篝火和纯真的孩子。

 

暗夜的江面，孤独的航船。

 

总有年轻的和曾经年轻的船员拉两下汽笛作为回应。

 

“呜……呜……”

 

我的眼眶渐渐湿润，一股热血涌到胸口，一仰脖灌下去大半瓶啤酒。

 

“还记得那个高强吗？”

 

坐在我旁边的小牡丹轻轻地说。

 

她的眼睛远远地看着江上，在那里，一艘渡轮正在慢慢前行。

 

啊！那个已有两年不见的矮个胖子，那个似乎总是在争强斗狠的学校老大，那个站在罚球线上把球不断地投进篮筐的执著少年。

 

“……高强……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也许此刻正航向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上，也许同样喝着啤酒，斜靠在船舷上，迎着清爽宜人的晚风，看着这静谧的水面，和那怎么也望不到边的星辰……”

 

小牡丹摇了摇头，随即微微一笑。

 

她轻轻地说：“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停泊的港湾，那里有温暖的灯火，有舒适的气候，有真正值得珍惜的生活。”

 

她那柔顺的长发已经剪短，齐刷刷地挥洒着黑亮的光，配合着那件发白发旧的“威鹏”牌牛仔夹克，显得干练而清秀。

 

我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小牡丹和颜开在一起了。

 

从那年在台球厅见到颜开，小牡丹就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去找颜开。

 

我知道，虽然颜开再也不能在球场上打篮球了，但是在小牡丹的心目中，他永远是那个从少年时代就占据了她少女情思的偶像。

 

一个充满英雄色彩的人物。

 

一个永远充满力量、跳动不息的舞者。

 

想来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去颜开的小台球馆了，这半年来一直忙着准备高考，天天就是背书做题，也没怎么打篮球，都忽视了这些老朋友们的生活了。

 

“你跟颜开怎么样了？怎么最近老没见着他？”

 

小牡丹沉默了片刻，神情有些黯然，但随即又抿嘴一笑，轻轻地说：“他已经走了。高强过年的时候回来了一趟，说起天南地北地闯荡，随遇而安的生活，又说南方沿海那边经济状况很好，很多年轻人都到那去创业，刚好他弟弟——就是那个愣了吧唧的‘梅森’——可能要去厦门念书，他就去那边打工了。”

 

“他到那能干什么啊？开台球厅啊？”

 

“听说是高科技，因特网，主要就是搞计算机……”

 

“啊？计算机？别逗了，他啊，也就会拍扑克机……”

 

我和小牡丹一起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大白菜和大亮他们晃晃悠悠地坐了过来，醉醺醺地端着瓶子大声嚷嚷着：“说啥呢？都是革命战友，不许小嘀咕……”

 

“说你俩傻呗，一瓶猫尿下肚，就装迷糊撒酒疯啊！”

 

大白菜满脸通红地吹着牛：“谁……说一瓶？我这都……都八……八瓶了……”

 

 

“羊肉串来啦！”

 

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韩雪蹦蹦跳跳地捧着一大把羊肉串送了过来。

 

“来来来，赶紧趁热吃吧，还有好多呢！”

 

头上带着个小白帽的王大明也坐了过来，一脸烟熏火燎的黑灰，手里是一张花花绿绿的长方形塑料垫板，不住地扇着额头的汗水。他的眼睛里包含笑意，明亮如水，还颇为得意地询问我们水平如何，能不能“干专业”？

我们纷纷夸奖他手艺不错，可以去新疆混饭吃。

 

 

只有于头吹毛求疵，不住地念念叨叨：“糖呢？你这羊肉串没撒白糖啊！我告诉你，也就你烤的这个不搁糖我对付着吃了，要在街上早踢你摊子了——算了算了，小同志别紧张，下回注意吧！”

 

“靠！不给你吃耗子肉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韩雪笑着骂道。

 

红红的篝火，映满繁星的江面，留下无数足迹和黑色蚌壳的沙滩，一堆一堆聚在一起的纵情欢笑着的男孩女孩。

 

我们高举着啤酒瓶互相碰撞着，大声地胡言乱语。

 

大白菜嚷着：“大明！来干……干一个！没准过……两天想找你喝……喝酒都找不着了，我相信，你肯定以后能当个职……职……职业球员！篮球明星！”

 

大亮说：“那你看我……呢，我怎么样……职业球员我是不想了，我就琢磨要是以后上班了还能像现在似的天天打球，那该有多好啊……”

 

于头说：“你也行，咋地也比我强啊，马上就工作了！大马呢，人家学习好啊，怎么着也能对付个大学念！我要是今年再考不上个中专、大专的，再留一级，妈呀！都老头了！”

 

陈志亮摇着头说：“我这行什么啊，接我爸班，有啥意思啊！还是大明好，球打得好，哈工大要他，那么多单位也想要人，将来上班肯定也有个好工作，还能打球，那才叫快乐人生呢！”

 

工业大学全省最好的大学，在这个时候已经给王大明发了接收函，也有单位明确表示只要王大明一毕业就可以马上落实工作，而且都是一些邮政、电信之类的好部门（实际上王大明已经在帮他们打一些企业单位间的业余比赛了），毕竟王大明的水平在那摆着呢，放到哪个队里都能撑起来。

 

“上什么班啊？说什么呢？净瞎扯！”

 

小牡丹一脸严肃地说：“大明不是要去体院吗？不是一直都要当个专业的篮球队员吗？不是说不打到国家队决不善罢甘休吗？”

 

王大明一直默不作声，一旁的韩雪似乎也表情凝重。

 

无疑，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如果上工大，前途工作也都不用说，起码是个名牌大学的学历，而去体院就意味着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一切的前途都要听凭命运的安排。上了体院也不一定就能成为正经八百的专业球员，但是如果如果不上体院，恐怕王大明再也没有机会进专业队了。

 

王大明忽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芒，他举起酒瓶大声说：“来来来，咱们一起干一个！不管我们以后在哪里，不管是在做什么，我们都永远别忘了，咱们是一支球队，咱们在年轻的时候，咱们在五中这三年，曾经连续拿过三个全市冠军！”

 

双卡录音机里传来巨大的音乐声响。

 

一片开阔的古筝乐曲如流水般响过，听着这熟悉的旋律，正是那时候最流行的“笑傲江湖”！

 

于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大喊着：“这歌我会！挺难的，大段的贯口儿！一般人都记不住……听我的，听我的！”

 

他清了清嗓子，满怀深情地用低沉的嗓音念出了道白：“……没有说为什么，你走了，只留下了那些好日子的回忆……”

 

轰的一声，我们一齐大叫起来，无数花生壳、橘子皮朝他身上扔去，于头则一边躲闪一边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双卡录音机里徐冠杰那苍劲有力的歌声传出，一时间似乎纷乱的世界忽然停止，一切都沉浸在这悲壮雄浑的乐曲中。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尘随浪只记今朝……”

 

我们顿觉酒酣脑热，血脉沸腾，也都拿起手中的羊肉串铁钎子，一起铛铛作响地敲击着空酒啤酒瓶，跟着高唱起来。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摇，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啦——啦，啦——啦，啦——啦……”

 

 

这首歌不知道唱了多久。

 

而此刻的我们，不是准备退出江湖的华山弟子，天光放亮去牛背山归隐，而是一群热血男儿，慷慨悲歌壮怀激烈，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明天。

 

《把那个球投进去》

 

下一集 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