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

 

 

沿着桃花巷老街一直走到江边，与大堤斜斜地交叉的地方就是“三连”了。

“三连”并不是军营，也不是“三联书店”，而是在江边坐落着的三个学校，一个初中，一个高中，一个职高，连成一大片，操场也都共用一个，用绿色的铁栅栏围了起来，人们习惯地把这儿叫做三连。

我们不应该不知道这个地方，虽然我们是第一次来。

 

在桃花巷所在的城区，三连也是个很有名的球场，但是跟我们平时常去的“经纬”、“三十六棚”不同，这里打球的人以学生居多，都是青春期的男孩子，打架的事件也肯定更多一些。

 

后来的一、两年里，我们也偶尔在这里打球，当然也打过架。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碰上一帮中学生，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居然清一色从腰带上拔出亮银色的小斧子来，我们几个只能夺路而逃。

 

这些事情在那个年代倒是极其平常，如果不是想起三连这个地方，想起那天下午在“三连”居然碰到了颜开，恐怕连被小孩用斧子追砍都不记得了。

 

三连有七八个篮球架子，此时已经有很多放了学的男生在打球。最靠大堤公路位置的一块场地上，只有一个人。

 

他用左手托起篮球，举到头顶，膝盖略微蹲了蹲，然后单手把球投向篮筐。

“唰”！

 

球进了。

 

篮板破旧，三分精准。

 

“这孙子！”

 

我和王大明对视了一眼，在心里一起破口大骂。

 

看见我们，颜开也并没有显得尴尬或是不自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依然面无表情。

 

篮球架子底下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身材矮胖臃肿，靠在预制板旁边的铁柱子上，盘着腿，窝着腰，低着头看一张报纸，看上去应该是体坛周报——那是当时男孩子唯一会掏钱买的报纸。

 

这个人当然就是高强。

 

我和王大明朝篮球架子底下走过去，他看见是我们，示意让我们坐下，脸上倒是一点撒谎被揭穿的尴尬神色都没有，依然是大喇呼哧的，一派大哥风范。

 

颜开用左手运着球，从三分线外朝篮下跑来，一个急停，再转身，沿着三秒区横向移动，然后开始起步，用左手把篮球抄了起来，一、二、三！一个大大的勾手投篮，那篮球在空中划了一个高高的弧线，稳稳地落入了篮筐。

 

如果于头此时在这里，肯定会阴阳怪气地大声叫起好来，如果是大亮，恐怕立马转身就走，如果是大白菜的话，肯定是满脸通红磕磕巴巴质问颜开。

 

“哈！”

 

高强忽然发出了一声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手中的报纸上有个特大的标题——“迈克尔乔丹正式加盟美国职棒大联盟”，标题下面是一张黑白色的照片，乔丹头戴棒球帽，身着竖条的球衣，身上的号码正是

“45”号！

 

“老颜！快来看，乔丹闲不住啦，打棒球去啦！”

 

高强冲着场上的颜开喊着。

 

颜开收住脚步，把球放在地上，快步走过来，接过了高强手中的报纸。

“怎么样，我就早说过吧，他那种人能就这么在家呆着养老了？那是不可能地……”高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从地上拾起篮球，走到罚球线的位置，把球投向篮筐。

 

“唰！”

 

球进了。

 

颜开呆呆地看着报纸，半晌没有说话。

 

这条爆炸新闻我们当然早就知道了，实际上，在今天上午——肯定是个礼拜四，因为这一天是体坛周报出刊的日子——学校里的男孩子们就早已经传开了。我和王大明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似乎说动颜开归队这事儿，有门儿！

 

罚球线上的高强，一个一个地把球都投进了篮筐。

 

“我是不会再打篮球了。”颜开忽然说。

 

他的声音冷漠低沉，眼睛从报纸上的乔丹照片离开，望着远处操场围墙外面的堤坝。

 

“如果你们非想要让我回去，我们赌一把。”

 

颜开一指球场上的高强，缓缓地说：“你们跟他比罚篮，十个球，你俩谁都行，一起也行，只要赢了他，我就跟你们走。”

 

“真的？”我有些喜出望外，冲那矮胖子高强一拍球一投篮，他肯定从来

不打篮球！这样的话，哈，我们赢定了！我忙接下了话茬，生怕颜开反悔，赶紧把这赌注敲死。

 

“不用我们俩，就大明了！一对一，讲好了，一人十个球，谁进得多算谁赢！”

 

王大明沉吟了一下，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场上的高强。

 

高强显然也听到了我和颜开的约定，脸上却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把球拾起，站在罚球线上，抬头看了看篮筐，然后问了我们一句：“哎，怎么着，同意了？那我可开始了啊！”

 

然后，投篮，球进，再捡球，重新回到罚球线，投篮，球进。

 

开始我还没怎么留意，要知道高强的姿势非常不规范，只是用一只单手把球托起来，然后瞄两下，也不在地上拍球，而只是像是推铅球一样把球扔出，弧度也并不高，但是让我越来越心惊的是，他居然把所有的球都扔了进去，而且没有一个磕磕绊绊碰到篮筐，全是空心球！

 

七个……八个……九个！

 

第十个？

 

 

但是这时候，这第十个球，高强还握在手中，他瞄了瞄篮筐，忽然停了下来，看了颜开一眼，慢慢地说：“老颜，我并不想帮你做这个决定，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希望看到你在球场上的样子，你是五中真正的英雄！如果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咱们校队要是有大明他们几个……”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不说这个了，既然我站在这个地方，我来投篮，那就没有办法了……”

 

高强看了王大明一眼，眼神很复杂，“即使我很想帮你，但我做不到，因为……我只会把球投进去！”

 

然后，他一抬手，把球朝篮筐扔了出去。

 

十个！

 

高强居然把十个球都投了进去！

 

我惊诧极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这个从来不打篮球的矮个子，居然有这么稳定精准的投篮！我看了王大明一眼，又看了看颜开，他们两个人的表情似乎都很平静，我是实在分辨不出，究竟他们两个是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还是就这种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性格。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王大明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场上，从高强手中接过了篮球。

 

这是一颗八成新的篮球，深红色的球皮，保养得非常良好，没有一点起皮翻毛的迹象。

 

王大明若有若无地随意问了一句：“这球……你用了多久？”

 

高强想了想，回答说：“五年。”

 

王大明轻轻点了点头，站在了罚球线上，在水泥地上拍了两下，抬头看了看篮筐。

 

“等会等会！”我忙叫道：“先试两个，试两个，这球也不知道顺手不……”

 

王大明冲我笑笑，“不用了，这球不错！”

 

“别啊！”我抢步过来，急急地说：“那刚才高强都投了好多了，咱们还没热身呢！”我心里说，大明你傻啊？你要是有一个球不进，那就不用再玩了，人家已经是赢到头了！十投十中啊！要是‘砸金花’庄家就通杀啦！

 

王大明把手里的球掂了掂，朝我点了点头，沉声说：“放心吧，就十个球，我会都投进去的！不用试投了，我不想给自己输的理由！”

 

颜开忽然抬起头来，两道逼人的目光和王大明那充满自信的眼神碰在了一起。

 

  《把那个球投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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