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冬，寒夜，暮色笼罩将窗户切出幽暗的光片，冷冽的空气悄悄侵蚀肌体，温度骤然垂落，似凋零出了漂亮的弧光，我浑然堕入濑户内海的一条花街，那里有最肮脏的水沟，翻腾着腐臭味道，一排一排娼馆揽客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不太诱人反倒低迷着精神。连城三纪彦先生就坐在其中一间里，梢风馆抑或吉津屋，尽管盛衰不定，却倒底还是坐下来，将纷纷扰扰的雨雾隔于室外，提笔写下五篇花语录，《一朵桔梗花》讲述的五宗血案桩桩悚人，然而剥开残忍的外皮往里探去，触摸到的却是阴湿酸楚的梗结。这是一位作家对形将朽木的大正时代画上的一个苍凉句点，亦是以最寥落凄婉的笔迹讲述秘密背后最悲伤的内核。

白藤花种在院中，吸足太阳的热量，绽放得繁繁复复，连城先生给它寄予的花语却是极端的怜爱，这杀机看起来异常扭曲，却饱含悲悯。我从未见过这样满是怜爱的怨恨，它们聚集在那位背脊极薄的代书先生身上，令他成魔，却不是凶恶的魔，他的动机甚至单纯而美好，无非是为沦落风尘的娼妓们讨一个公道。在这些凶险的杀戮之中蕴藏对世道的控诉，对女子的疼爱，对幸福的呵护，种种元素掺杂在一道，织出的却是那么悲怆的网，覆盖在常夜坡上，将劣等脂粉与污浊空气混合的荒凉港镇淋得愈发憔悴，唯独那《一串白藤花》在架上悄然绽开，垂下一地落英。

《棺桐》是这部短篇集中顶香艳的一个故事，痴男怨女却偏偏化身仇家，这里头有千头万绪的往事相缠，解都解不开的。尽管是讲了极道的江湖恩仇，这里边深深埋葬的爱情却在一次次妖媚刻骨的性事里泄露出来，人体成了一对恋人爱恨并交的传递器，他爱她，于是差自己的手下去买她的夜，将她当成上等娼妓那样对待，接着便在手下的身上吸嗅并沾染她浓郁的桐花香气，而另一边却互相无情的鞭挞灵魂，质问罪过。究竟谁比谁更残酷？不得而知。只是那拼命去掩饰的痕迹，依旧清晰如昨，最终谁都逃不掉，只得奔赴毁灭。我被这样缱绻在罪孽深入的爱情震慑住，它仿佛在勾引死亡，又似痛苦的赎罪，妄想用时光的利刃砍断不堪过往，结果失败，还是要去背负，用馨香丰腴、沉沦不伦欢愉的肉身，直到苍老降落，扫横一切，留下空荡荡的忧愁。

看《一朵桔梗花》的辰光，悲剧的影子老会顽固地舔你的脚尖，试图告诉你这些早衰的烟花女与寂寞的嫖客都一样得不到慰藉。于是杀机变得暧昧而单纯，无非是孰轻孰重的问题，解脱与纠缠的选择，结果十六岁的雏妓铃绘拈起了她宿命的桔梗，清白的花瓣宛若死神的邀请，令她无所适从。没错，是这里头隐晦而浓烈暗恋，酿成了这样伤感的杀人事件，它甚至单纯得教人嘘唏，你无法权衡这属于人性使然抑或良知泯灭。只是当那位被命运薰染得乌七八糟的豆蔻少女，凝聚成这个时代颓废的缩影，她无言反抗，倾其一生换取短暂的幸福，这一如桔梗花转瞬即逝的娇艳般的幸福。

连城先生给我们展示的记忆地图，亦是猛兽般的冲进来，只是被清丽婉约的词句压制住，显得不那么触目惊心。《白莲寺》果真是呈上了一枝睡莲花苞，层层谎言包裹着它，每脱落一层，真相就离你更近一些，最终托在掌中的花蕊枯皱着身体，瑟瑟发颤地向你诉说它肝肠寸断的昔日噩梦。这次的杀机是包含了好几层的，归纳起来亦逃不开个“爱”字，母性之爱与女性之爱宛若并蒂双莲，交融到一起来，才促就了这凶案。这是我生平见过最美丽的怨恨，它本质是那样炽烈，囊括了一位经受住艰难坎坷的妇人全部之温情。我久久立于她爱的墓地前，沉默不语，只为捧一枝洁白无暇的莲来暖暖心，比樱花高贵，比牡丹素净，她啼血杜鹃似的一生亦总算落下帷幕。

初时风月怡人，终了冰冷彻骨的是《菖蒲之舟》，天才歌人夜苑岳叶连续与两名女子殉情未果，杀机自然看上去深情款款，于是他的友人在其死后依然被这充满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所盅惑，决意要追寻他的足迹。谜底揭示得非常绝望，我甚至对这位生性狂放的才子心生厌恶，那并非是平常人的渴求，而是走火入魔的病态。写出华丽优雅的和歌，却抵达不了真爱的彼岸，只得伪造出一番境界，实在让人心寒。唯有自恋至无可救药的人才会犯下这样的罪过，夜苑先生苦苦探寻的真谛里头有过于偏执的骄傲，遗世独立的悲哀，他给自己精心设下的圈套，制造花火式的瞬息精彩，很快又凋落，为的是留芳后代，这其中隐隐裸浮着残忍的兽欲，无奈旁人是看不出的。

对连城先生的这个短篇集爱不释手，每每读来便极迅速地沉溺进去，小说细腻得宛如刻丝锦锻，一缕缕荡漾在花街的水沟里。我们便可以撑一叶扁舟，沿路细睹市井民生之挣扎无助，那些弑杀显得无端端，映射的是各人的隐晦欲求。虽说有些推理的部份略显牵强，然而单单那端丽流畅的文采便值得称道。看得出来，连城先生亦是对作品自信满满，末尾提及大师级人物绫辻行人的名作《童谣杀人事件》，看语气既似致敬亦是挑战，那份好不容易从静谧幽怨的古典文章中探出头来的狂妄实在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