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岩井俊二的《市川昆物语》，总不自觉莞尔，全片尽五分之三的篇幅是黑背景上一行行断续的文字，讲述一位传奇电影人的生平事迹。这里头有啼笑皆非的童年往事，教人忍俊不禁的征兵趣闻，梦想的变迁，命运的捉弄，志同道合的爱情故事，人生中必经的一些得失，一些悲喜。我可以想像岩井俊二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制作了这部电影，定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写脚本，做音乐，与友人一道搜罗偶像市川昆的八卦，再结合他的自传，整合打磨，将它们封存在胶片里。

我称这样的作品为“私电影”，无关他人感官，只是单纯地写了一阙爱的赞歌，赠予市川昆老先生，表达对他无限的崇敬。因此它不在乎我们的耐性，更无心关注视觉效果，任性地将自己的感受化成文字在银幕上打出来，一次又一次，然而这些文字的断句倒是异常生动，极富旋律感。那是岩井特有的处理风格，清淡优雅的格调背后涌动绚烂炽热的情感，自然纯粹，又无坚不摧。

每个电影人都有他的精神导师，诚如岩井俊二所说：“第一次与市川昆先生交谈内心非常兴奋，觉得终于找到一位与自己完全谈得来的人呢！可事后一想，又觉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谈得来是必然的。”我相信这大约是最高级别的仰慕。除却对电影大师的膜拜，岩井还花了大量笔墨介绍市川先生的结发妻子和田夏十举案齐眉的美好时光。和田夏十一世都在为丈夫写剧本，在岩井眼中，她是丝毫不逊色于偶像的才女，高贵谦逊，个性婉约，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她与市川昆是严格意义上的“珠联璧合”，她给他意见，替他打通创作道路上的各个障碍，之所以不少影评人认为他的电影比较中性，原因就在于此。和田夏十大约是每个导演梦想中的妻子，岩井特意摆出了一张夏十趴在家里的饭桌上写脚本的照片，那种随意闲散的姿态，专注从容的神情，低调的颠覆了“贤内助”的狭隘范畴。所以后来，讲到和田夏十得乳腺癌生命垂危一折，心便免不了要下沉，沉到极低的温度。

随之恍然发觉，《市川昆物语》正在徐徐释放它独特的情感，随纯黑底银幕上跳跃的白字，随胶片在放映机上滚动的“滋滋”声，随摄影机在轨道上滑动的轻微动静，随那些珍贵的电影片断交错上演……岩井俊二讲起他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犬神家一族》的事体，他坐在那里，被片中宣读遗嘱那段戏的剪辑处理震得目瞪口呆，看完后久久不愿离去，直等到下一轮放映，再看一遍。这就是全部，是优秀的电影人对电影理想塑造过程的一种纪念。

岩井俊二眼中的市川昆，是轻快、敏锐、才华横溢又特别梦幻的一个人，这正好与岩井作品自身的神韵相吻合，就连忧郁亦忧郁得温暖迷人，面带微笑直面残酷。在我观赏过的有限的几部市川昆作品里头，同样洋溢着大情大性的浪漫，《细雪》之华丽唯美与淡泊哀愁，《八墓村》之艳丽血腥，《键》之丰润挑逗，市川不局泥于一种固定的风格，他尊重观众，既在艺术上有所追求，又通俗平和，区别于黑泽明暴烈阳刚的气质，亦不同于成濑已喜男阴柔细腻的女性风格，市川则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可以自由穿梭，掌控影片的基本脉络。

“这个明写的‘完’不代表完结，我知道对市川昆来讲，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也永不会结束。”岩井俊二用这段话作为影片结尾，题点了市川先生在时隔三十年后重拍经典名作《犬神家一族》这一里程碑式的行动。

岩井的《市川昆物语》拍峻两年之后，市川昆先生去逝，享年九十二岁。但是对于“电影”这回事，它根本不算结束，而是新一轮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