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集三
(2010-08-04 09: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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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50
在黑暗中你看清楚光的脸,雨水淋透光的脸,雨水正从海洋的背面升起。暮色越来越浓,它的悲凉从奔跑的潮头升起。它沿着潮头奔跑,玫瑰在海水中燃烧。
它的眼神积聚着黑夜的歌唱,黑暗的舞蹈。
它点燃海水的漆黑的内部,黑暗如鱼的背脊在海上游动。大海在黑夜中沉睡,它纹丝不动。黑暗的颤栗,一小束光让它洞悉了生命的天真与不幸。
她在光中看见幸福的脸;
她在光中遇见幸福的脸。
光伸出尾巴拍打着大海的脸,光对大海的辽阔充满了怀疑,大海对光的尖利充满了疑惑。站在海边的人与站在光中的人,他们对自己充满了怀疑。
大海推着黑暗继续前进,黑暗抓住了岸,黑暗抓住泥土当作大海的立足之地。
她眺望的光……远在天边。在暮色袅袅升起的那边。
悬浮于海上的光,漂浮的船舢板,沉睡在海面的黑夜。
五彩斑斓的暮色埋葬了海的深度。
51
群山梦见低头饮水的羊只,有人提灯走过溪流。
明灯照耀沉浮的人间,房屋居于寂静之间,吐穗的稻田陷入长久的沉默,儿童潜水去了对岸,人间的岐路与岔道,各通南北东西。
命运在溪水的拐弯处,一闪便去了远方。
亲人沉默不语,细节溢出了历史的秘密。
时明时暗的灯火,将一切命运说破。
虚无的面孔吹绿群山,风过,群山颤抖一下,细小的群山痉挛了下。
牛羊走过,有人在把散乱的人生扔在荒野。
群山低语,旷野一片寂静。
52
沿着社稷和二十八个星宿的曲线,鸟返回我的躯体,在苍茫间,那只鸟隐入黑暗之中,剩下万星照耀的鸣叫注解着生命。
它在我的骨头里飞着,树在身体之外站着
鸟与树,相隔一个人的距离。
人在悲欢离合,树在叶落叶荣,鸟在迁徙游离,剩下二十四个节气在人间流动着。
岁月很老,在漆黑中,那只鸟鸣叫着,肯定是这只鸟的鸣叫在黑暗中照亮了祖先。
剖开时间,在混沌中,神树活在我的心间,它像祖先一样在我的心间扎根。
我站在这里,等待一只鸟从远方飞来,它会带祖先的气息。
一只鸟,在黑暗中返回黑暗,在自由中返回自由。
53
鸟,用翅膀划出了旷世的寂寥,它已慢于河水,将自己的尸体自陈于河岸。
六千多公里的河流原本是一部史书的长度,流的,涌的,漂的,注的,是人的悲欢离合。
一只失重的鸟,从天空中飞过。
大地摇晃着,无垠的空旷。
这是文字饱含着爱,交织着一颗心的茫然,
它们构成人间另一个春日,流水,树叶,山野,畴田千里,六畜五谷。
一只鸟在饥荒之年迁徙着,它的影子像一块巨大的黑铁砸在干涸开裂的土地上。
隼用另外的姿势划过,它的身体像一场革命,匆匆切开天空。
河流交织多少晨昏与夕暮,向下,它沉缅于命运的凄凉。
那只鸟急促地起飞,又落下,朝着河的对岸,朝着荆刺林丛,它的长鸣,颤抖着,像秋空中的冷月。
啊,这只鸟,有着一颗敏感的心。
这爱,这爱着的一颗心。
这沉默着的歌唱。
隼点亮的旷野。
一声长鸣。
天空痉挛着……像另外一双扇动的翅膀。
54
黄昏予我以苍莽,暮色守于一枝枯桠,冥世传递着祖先的气息,烟中的漂木顺流而下,光阴的箭簇奔梭制陶时代,历史的碎片从泥土的深处伸手,雏鸟啄破宇宙的壁障破卵而出,鹤鸣于沼泽,幽灵从远方望着故乡,光一闪一跃进入黑暗之间……
世事无相无形,它沿远山起伏于苍莽之间,从生死离合间溢出,
星辰愀然旷远,时间白驹蹄迹。
人,与万物,期会于旷世。
有人结草庐归隐,有人耕作浊世。
文字挽结着沧桑,在人生意象间,影子滑行于泥土的阴凉。
人世的喧哗,它玲珑的曲线似烟一样滑动,最后隐匿于虚无。
宿命的禁忌似滴露缓慢垂落,易惊的薄镜中,薄绸样的生命纵身于镜子。
旧日已似春风,在一夜之间,吹皱额头的河流。它们将与我共白头,在春天的盛宴里,鸟在证明的天空的高度,有人把骨头藏进了泥土。
55
月光在石头上奔跑着,晃动的山魈,体内拥挤着的鬼神怪狐似微风飘忽掠过,遍地花枝与猝绿山径陷入无限的静寂之中。
山道间,
泉水空鸣,虫鸣淙淙。
汲满寒气的众星,闪亮。
迸涌的黑暗涂抹着山野的曲线。萤虫扑翅于满坡无知的灌木丛中。
细细的叶子,露水,长陷大地的跣足。
扭动着腰肢的萤虫,它倏忽淡黄、浅蓝的光窈窕,鲜艳。
草尖上的黎明坠落成滴露,萤在黑暗间越扭越急,山阴道间,它们成群的汹涌,席卷,遍布山间,与宁静合为一体。
56
时光的细雨低数着马栏里的冷铁,它的锃亮独自璀璨于寂冷的黑暗。
远处的灯火照亮水中的鱼群与百姓。楝树落果,敲打着秋风。
淅淅沥沥的芭蕉叶间,鸣蛩留下不尽的秋露,滴滴滴,瞬间不尽,犹若秋雨似的人生,模拟着人间轮回,明月长照枯荣的庄稼,两声鹤鸣拍击着灵魂。
空荡荡的乡村,黑黢黢的宿命,倒下一片墓穴,长眠于秋野。
秋之后的空旷,
秋之后的寂静,
秋之后的翠柏点燃绿犹如碧螺春的人生,映照霜间的人间。
有风低鸣,雏菊开放于矿野间,这无声的黑暗中,鸟只恍惚于尘世,灰烬的树木长出绿叶,年轻人站于乡间的车厢,他们拖着沉重行李,在黑暗中,江水滔滔不绝。
星辰长照,啊,深夜的火车头上,命运的灯盏照亮寂静的黑,谁在长咽着江水,铁轨,旷野与星辰,咽下这有些冷的人生。
这无声的黑暗中,雨水数着马栏的冷铁。
它说着:命运啊
江水长流不息!
57
宿命的祖国,在一场大雪里哭泣。
沿着铁轨倒下的竹林,半坡上,积雪压低了人间。
一只穿过旷野的鸟,抖动着翅上阴沉的天空,它要驮着苍穹,内心的雪落着,在国家的山河间,雪,
落着。
寒冷收割着爱与痛苦,我们看见的爱,在不远处,开着。
像早春中的一朵桃花,他们站在白雪中
坚持着朴实,纯结。
火车穿过京广线,过山岭,过平原,过隧道,在寒冷目睹冷穿越大地。
凝结在树枝,电线间词语,冷成一串串冰棱,垂直悬挂在我心间
寒冷沿着这些词语,停在纸上,突然,冷成
一遍银装素裹,那字间横,折,竖,撇,宛若一朵朵雪花
铺满了白纸。
残破的乡村,收割后的田野,枯瘦的山河,都在雪中哭泣。
白茫茫间,他们移动。挥动着铁锹,寻找着积雪之下的春天。
58
海上。白茫茫的呜咽。白茫茫的恐惧
缓缓
洇染船只。大海似旧卷。翻动着
散发着魏晋的落日,有风伸出细枝,朝着大海深处生长。有人在大海种植着松竹梅菊,海上的垂柳袅娜出一段不幸。它的身后
盲人的咳嗽,他们踌躇的脚步
缓缓
在桌上
有半杯尚未饮尽的大海
它的呜咽
像似不幸的风暴
在半杯大海间啜泣,灰白的绝望,幽绿的恐惧,暗红的焦虑,湛蓝的忧伤,泛着泡沫的悲哀,失望。
白色的。是浪花,是白雪,是暗香的栀枝或茉莉。
是缓慢移动的人群。是死亡嫉妒的人生。
59
风吹野草丛里的暮色,雁鸣渐渐淡化成一颗颗星辰,鱼群穿过水间浮云,清瘦的菊
在野径。摇曳。鸟鸣撒满了杉树林。耸立的树木像一个个沉默的行人。
它们散步,看落日涂满了人生,听清风中的犬吠袅袅远行,山中的鸟只踱步而来。
一万里静谧。
一万亩寂寞。
开在枝头。结满了岁月的烟汁。粉白,淡红,素雅,山道的乱石丛中,嶙峋瘦枝,落日雕刻着它苦短的人生,多年以前的风雨在它身上留下斑驳的年轮,它的绝望,孤独被时光掏空,辗碎。有枯枝贴着疲倦的雨水,旷野弯垂沉入地平线下
那朵朵野花陷入深不可测的迷茫
它们散发一池忧郁的香气,袅袅
洇浸。
薄雾中,它们五颜六色的蓬乱斑驳,它们摇摆,它们冷静
它们凝重的神色朝着弯曲的山道间弯倾的落日绽开。
60
曲径,来自祖先的典籍。
旧城的腹地,西沉的钟鼓敲打出血红的序言。
无言的石头,高瞻远瞩。
背负兴衰的城楼,孤零零地兀立。
冷雨秋风。剩下一棵棵瑟瑟发抖的树,在落叶,在他乡衰老,哭泣,铁轨道上的落日,轧向半塌的城墙,呜呜的落日,黑铁的轨道,它们弯曲成一个疾苦的人生。
河流绕城而行,穿过倒垂的杨柳,啊,这些故国的景物,它们被岁月锈出了优伤的风姿,它们久远的格调,成为迷人的风景,它们经历了多少回国破家亡。
剩下史书的寒灯,照着孤独的书生。
他读经读史,朝代的兴衰,世间的轮回。
胸腔中站满了百姓黎民,他们瘦弱的身影,哭泣,他们的病痛,叹息。
他们在贫穷中保留尘世间那颗最尊贵的良心,一代又一代,它只在穷人们的身体间生长,他们涌出眼泪。
站于天涯城楼
落日汹涌
有风。翻动
无声的风景。忧伤。有历史。驶过。呜呜的声响。过护城河。蜿蜒前行。
61
铜绿斑驳,岁月如出水芙蓉,站于枝梢。
气候:春暖花开。
世态:一江春水。
故国旧朝,只剩下一道隐隐的青痕,沿着远山起伏逶迤而去。那些心酸的人与事似烟,漂浮在半空。山中的落花,鸟鸣已编成史书,青草的百姓,岁岁枯荣,息息不绝。
有文字的枝条伸进历史中,那些水中淹没了多少哭泣的灵魂。
有明月照耀人间万物的悲悯,有朝代沿曲折的山径前进,有辛酸在黑夜结成树叶上的泪滴,有星辰安身立命于孤独中,有陶埙结着盐粒的光……
旧朝涌动而逝,
有人泪流如柱……
万家灯火闪烁于山岭之间,像一场莫名的梦境。
溪流呜呜地穿过……
有流星似长长的叹嘘,消失于苍茫之间。
剩下夜间的芙蓉,在白夜黑昼间,开着。
历史的风啊,雨啊,随着枝头的叶子凋落。
有人独坐于岁月之中。无语。
62
在拥挤的人群中失踪。复眼潜生。
窥视。期待。
被孵化的乾坤。活在人群中。
我与人海相遇在人海之中。我们相见。相依。相聚。
各自潜游在自己的命运。蓬乱斑驳的命运。
命运的落日。
无法预测它的凶猛,在青山之外,展开
起伏的画卷,在起起落落的岁月中。
活在人海中认识世间与人类。在枯枝瘦水与冷雨秋风中,传统的脐带沿着故国破碎的山河一同潜伏在我血液间,凝聚着清冷的汉字与韵律,横折竖撇捺原本饱蘸着人世的酸甜苦辣,等待一场春风唤醒。
岁月逐渐唤醒我内心的记忆。
贫民们在清瘦忍受命运的清苦,明月因目睹千家万户的忧伤而如此的清凉,有鸟在血液间飞动,凄清的记忆原本是百姓们的骨骸,有人摊开
长长的历史画卷,这字原本是一根根长短不一的骨头组成,还有百姓们的哭泣
站在历史的繁华处,转折处,拐角处……他们,人海。
在拥挤的躁动中,我活在人海之中,又将隐匿于人海中,寒霜染白世间,辛酸而空寂的山河间,能承受多少百姓心中的往事与怨恨,在人海中,感受幽灵般的宿命正在轮回之中。
63
我无法回忆的远方……
在暗弱的光线中……它如此模糊……在炉火间咝咝的燃烧间
那些忧郁的面孔,她们来自远方,铁轨沿着墨绿的树木伸向
原野,在扁平的天空中,闪亮的星辰倏忽消逝
我不知道的远方……陌生的地名与方言
不曾到过或居住,它仿佛像一只陌生的鸟突然停在枝头
它叫着,被我记忆,它花了很久才抵达这里——这个炎热的七月——在太阳的强光中? 那些鸟只……它们嘶哑地叫着。它们的声音在窗外,像另一座运转的机台……我无法忘记的声音。
它们倏忽起飞的身影,它们毛茸茸抖瑟的身躯,它们那转动眼睛满含着的悲凉,我无法记起它们的模样,它们的叫声——我知道悲伤,叫声中的悲伤,是啊,我知道的,悲伤……它们来自远方。
又将消逝远方……我知道的……远方
64
雨水在瓦砾之间哭泣,春天流光溢彩,寂静
结晶。在雨的曲线,鱼似水中盛开的花朵。
倒影的城市的裸体,江水从杯口漫出,从乌云的伤口流出的
泪! 在五月,
在某个朝代的浊流,在史书的某个角落,放逐的诗人潜逃过多少世纪,来到这里与我短暂的邂逅。
这些哭泣的诗句,汉字,在我的血液间被我唤醒,在命运的褶皱间,
你弯腰。目睹苍穹朝着大地
弯曲。
雷声过后,流血的乌云落魄异乡的传说。
苍白的雨水叙述,在乡间戏台的尽头,穿白衣的戏子长长一声叹息
——又转过一轮命运与轮回。
春天消逝在鼓声间,站在油菜花的田野间诵读黄金般的诗句与惆怅。长眠在松柏之间灵魂。雨水在雷声中哭泣,暮色的石板上刻着多少季轮回的雨水。
它们在春天间数着轮回,数着人世间还没有偿还的善恶债务,岁月惊魂未定,朝代随季节轮回,在沉默的雨水间,我们活着,偿还世间未尽的债务,等待曲终人散的良药,历史的枝杈伸出,黑色的枝杈似苦楝枝,瘦骨嶙峋。
枯瘦的历史在追逐着我们。
乌云的伤口
有雨叙述。
雨水凝固成潮湿的火种。
在岁月苍凉的额头,在温存的节气间,你看见污浊的朝代正污染着我们的梦境。旷野间,垂浇的星辰闪耀。
65
汉字凝结成千年的琥珀,它似一根长钉
铆进千年的历史。
青草在星空的旷野中生长。铁在莫名的忧伤间静静生锈。秋天在桦树头顶滚落,椴木林间,飞鸟漆黑的瞳孔像安静的湖泊。
这眼神正是几千年祖先的魂魄。它们穿过暴风雪。
朝着大地弯曲的北极星。像星辰一样密集的雨点在我的躯体钉着。那粒粒汉字,那颗颗长钉,钉着,它们在我的灵魂间,将我钉在千年的史书间,钉在醉生梦死的忏悔间,钉在沙粒与盐间,钉在命与运的轮回间。
钉着旧有朝代的残骸。
钉着浮云间山峰。命运的琴弦。
这罪孽丛生的人世,这湍急不停的人生。
这汉字与诗句的药方,又能修正多少脱轨的朝代,在通往未来的道路
打开的门……这些过去兴衰的经卷,又有谁在诵读。
松柏枝头压低了墓碑上的朝代,在隔世的句子间,饱含着过往朝代的辛酸,在我的诗句间,有着一颗颗残缺破碎的心,它经唐过宋,拐过明清,径自抵达汉字的故乡。
这些句子,汉字间有着兴衰轮回的命运。字的背后,站着一张张灰烬中百姓们的面孔,他们像黑暗的旷野的星辰,它们以微暗的光唱着汉字的音调,
如果我写下这晶莹的苦难,如果这汉字凝成的琥珀,如果群峰朝着天空俯首,如果命运朝着远方……
这些字穿过千年的历史,铆进
千年之中。
66
朝着寂静逶迤弯曲的时针,它沉思的
轨道,是河流和炊烟,是记忆和憧憬。绳子里捆着野花的乡俗与都市的工业油腻。杏黄的土地上,有莫名的寂静,野花霎时开放的寂静,星辰在旷野间的寂静……
有楝树枝伸出犄角,划开黎明。
庙堂朝野,市井田亩,古老而漫延的经卷。
有耸立于鹿角尖上树枝萌芽的寂静。雾中明丽的岁月
从奔赴的鹿群中汹涌而出。雾把寂静还给遥远的山峰。雾把高原里夕阳收藏。
……汹涌的夕阳
朝着群山奔赴!
……是悲壮的。
寂静。
风暴掠过头颅。高贵的头颅如果弯下来。
整个世界在惊悚之中。
……是悲悼的……寂静……
67
世事漂浮在人群中,灰蒙蒙的雨季淋湿了拥挤的面孔。记忆蹀躞在关外的风沙中,我似春间的青蒿,一寸一寸地长大,青色的忧郁碧色的伤心涌满了整个身躯。
窗外,漂浮着巨大的星宿。
其光灼灼,照耀人世间的沧桑。
生于南方的乔木,因伤心而显得茂盛。
他在北方,因思念瘦成一副嶙峋的骨架。
我的青春随着想像一路奔逃,从古代的闺怨逃至现在,剩下一副残骸逃到今朝,有春风吹绿峨冠,头顶有白云,脚下有野蕨,暮晚的远方静静消失。
静静的。
我依旧像活着旧有朝代的阴影间,逃着,躲开世事,制度和官吏。
去遥远的地方寻找一块能埋藏自己的土地。
雪中垂钓的大江,荒野中的村舍,远僻的群山都纠缠在人事与制度的规则之下,它们被修剪的枝杈像无声的喟叹。
世事的暗示让我无法忍受,跟随起伏的季节潜逃。
有人在季节之外嘲笑,我注定只属于这饱含自由的汉字。
在它的细节中浪荡一生。在世事的尽头,看朋友们起身离去,潮水正在起落之间
……我逃离着人世的喧嚣。
在逃离中我轮回成树木,飞鸟,昆虫,兽类。
自己十二个轮回间无穷无尽的变形。
68
黑石头一点点融化,载你去陌生的河道,不幸的命运一点点淤积,你跟随漂浮的舟楫漂着……在梦的河流之外。梦是无法清晰的,它们有时长满羽毛,有时长满鳞片。
星辰渴望着天空崩溃,它已深情俯首大地亿万年。
如果在崩溃中与大地相握,旷野的星,在季节的轮回中霜寒岁月的钟鸣。
寂寞长存!
我在汉字的大地上轮回,用横坚折钩喂养我的喜乐哀愁,从它的外部世界辗转来到它的内部,在它缄默而寂静的历史,目睹洪水穿越汉字的乳晕。
在字与字之间,我看见许多尸骨无存的历史正消逝,山川河流滩涂岛屿正在改变,无人描绘,在许多没有画面的声响中,它的呼喊——
丝帛间的裂隙——光原本这些尘土的缩影。
我扛着命运在世俗的光阴中行走。返回一场流星雨间……在雾与梦的纠缠间。我的躯壳在极光之下腐朽。在硫磺蛇蝎之间,在炉鼎香火中,我蜕弃的往事
在梦的河床上漂着。
太寂寞。我遇到光阴之箭刺杀着我的年华,它们在背后追逐着我
直至老去,而远方站在野岭之间。
黄昏亮如帛锦。
我用汉字滋养着一枚带着血的果实。
默悼着汉字峡谷中,那些逝去的先人留下肃穆的幽幽,在汉字构成的峭壁间,历史有如出峡的河流奔涌而去,而先人站于青色峭石山林,拥挤在历史的两侧。
我默悼着风声……雨声……
风雨声……
沉默的祖先。两岸的乱石滩涂。
69
黎明站在高崖上,山间的驭夫驱赶着光线。
岁月漫过生死线的底座,在虚拟的风中相遇,在生死的契约间。
山在水上浮动……在河的牙床,缺水的世纪正拟着另一场灾难。
丧失笑容的树木,庄稼,从干涸的泥土间剥落下来。少女们,去遥远的城市,剩下汲水的陶瓶,叙述如缕的细语,客死他乡的雨滴——杳无音信,它们在颠波中被伤害。
在星光的磨砺中,繁衍着蛮荒的生世。
从往飘至今,从生飘向死,我们
孤立无援。在暖色的黄昏间,远远的从旷野那边浮出天狼星,它寒颤的嚎叫与月光一起浮在黑夜中……在轮回中,我们各不相见,彼此安命,剩下典雅而幽远的山水读着永不衰老的经书,被岁月吸附,固定——
那口口朝着天空呐喊的枯井!
它们冒烟的嗓子呼喊着带血的世纪。
我们进入了虫的世纪,干涸的大地上,虫在产卵,孵化,辽阔的天空中,虫变成了一座座星宿,乡间的女性进入城市像虫一样尖叫。
70
骨在生存的实用中弯曲,它驮着宿命赶路,被捆绑的四肢,七窍,在苍凉的历史途间
一次次退避,相遇。
悲天悯人的枫叶,长着一张张红油漆的脸。
虚荣的表面开始斑落,剩下枯瘦的枝杈叙述着昨天的梦境。
那些在月光下流徙的人。从夜色中出发。
沿着母体的河流,寻找着祖先的脐带。
他们啊,都是我的亲人!都是我的根!
多年后,我才明白,事物本身就是命运。我们一直在那些虚构的表情下寻找着命运!
在一根弯曲的骨头与紫铜色的脸庞间,潮水起伏证实着我们的生活,我们沿着祖先的源行走。有关于祖先的记忆不断修正着我们的角度,有想像力为我们提供了不尽的可能。
我们活着,随着命运迁徙着。
大海向着众人敞开,月亮正搬运着寂静。苍天因为怀旧而美丽。
朝着不可预测的井,命运的绳索打捞着……
71
它伸开旷世的寂寥,苍远的背景,鹰飞乱云中,大地摇晃着无垠的枯黄。
羚羊的眼睛饱含着上帝的悲悯和草木般的温情。
它飞快地跃起,沿着山岭,它的叉角伸展出蜿蜒小径。
荒蛮的暮色吞咽着胡杨枝,弯曲的虬枝,有如沙漠间的句号。
月亮锻打着不朽的光线,它照着泉水与一堆堆篝火,它们是大地的主人,青草温柔地朝着星辰感恩,浮世的难以辨认,剩下黑暗中的厄运
急促中呛出带着血丝的黎明。
我将一颗广阔而荒凉的心安放在翼的阴影间。
72
腐烂的肉体与棺木难以安息一颗活着的灵魂。银色的
有如磁勺柄的七星摇动。在空荡荡的旷野间,一颗孤零零的灵魂。像一颗闪烁的星辰。
清风吹着月光,这莫名的羞愧来自何处——
这腐烂的肉身压住往昔的喧哗,松柏枝头,多少轮回已过,剩下清风一缕,吹拂人间。
剩下古老的炊烟,像从远古赶来……
剩下发蓝的天空,朝着大地俯视。
反复咀嚼着寂静,像死,像莫名的内疚,像江水不停地流。
我的痛楚葬身于寂静,我咽下江水中的夕阳,咽下清风
咽下落叶,在枯瘦的人世间。多少骨骸在秋天中无声无息,它们已变成江水的骨头,清风的骨头,明月的骨头,寒霜的骨头,在寂静的人世间奔波。
在短暂的明亮后,它们归于长久的寂静。它们像亿万年前的星辰
被我们记忆,它们长照的河流,它们长照一颗孤寂的心。
时间静静地流。清风依然,江水依然。
那么喧嚣的人世,在热闹之后
归于寂静
剩下爱,是不死的,在那些落了叶的枝头猛烈地颤抖,在黑暗的根系下颤抖
那爱,是不死。
73
爱着的,恨着的,他们来了又走了,他们在我身体里停留。
他们聚集着,他们离散着。他们成为我的生活却又瓦解着我的生活。
新的,旧的,思想的,活着的,脸上的青龙,背上的戏袍,唱着的,听着的。它们是我的影子,现实或者眺望。它们有着我少年的不幸。
它们正在转身!
它们的背后是长堤落日,醉醺醺的夜航船,一夜明月低于青草,两岸的潮声。嘉陵江水浑浊,浩大,剩下一段川江号子在叫,在喊,在心灵深处颤动。
堆满世间的情,爱,恩,仇,石头,钢铁,美梦
堆满了油彩的夕光。时间在焚烧着陈旧的记忆。
世间在戏中唱着,戏外听着,戏后沉醉着。
时光在江边流着,逝着,消失着。
爱情在化蝶,肉体沉睡于棺木,命运像二胡一样拉着。
世间在闹着,在笑着,在哭着,在等待另一个落日来。
平静的落日收走白昼的喧哗,人生盛景,在江水的奔波中,沙粒成石,泥土化水,旧石新楼,古木新火。
它年复一年把时间的灰垢压在我们的命上,将我们压垮。
暮色里,青蝙蝠飞过,我们安息。
河水长流,洗净我们的肉体!
大地沉静,收藏了我们的内心!
74
半杯风暴在茶水间歇止,在墙的裂缝间,你目睹蜷缩紧抱在一起的黑梦,它们似一只鸟啄破黑的壳,一大批鸟在你的梦间飞翔,在海之上耕耘着,它们守候着鸟王,它们的啼叫像一场风暴,在我的茶杯间涌起,隔夜的剩茶长满了苔藓,一只鸟以藓为食。
一只鸟在社稷与星宿间互相照应。你我穿越数省相遇,相互施礼,多年前,我们是一只鸟,或者那个静坐的僧人,心中有着炊烟样的悲悯!
我们在城隍庙间相遇,在傩戏间衔环结草,在一些冷僻的汉字间以藓为食。
在漆黑的世纪里,你是饕餮,潜入梦的城间,我只是一个傩女,用古老的仪式与嶓徽来祭祀着隐没的天罡星。
你我陷入死寂的深渊,在锈迹斑斑的岁月间重逢。
你我长久的沉默,又相互分开。在冰凉的檐石之上,有碧绿的藓遍布我的内心,它们相互纠缠。有煌煌典籍与民间无字的傩谣,有同一轮明月长照,有鸟衔粳糯酬谢傩神,有崖壁上刻着人面鸟爪之人,有皮鼓敲着山间之间,有朱雀正穿过京广线,有黝黑的铁轨间的火车在旷野之上,有天狼星隐于山中。
你我在粤之域相遇,在冷雨之间,瑟瑟发抖的珠江,它们混浊的波涛间,我们背着行李走在孤零零的雨中,时间像一块铸铁锈迹斑斑,它久远的格调让我着迷。
你我相遇。在时代的道具间,你正脱落鸟的羽毛,我消失了傩的神秘。
剩下阴凉的藓。布满了内心。
75
我只是数百年后,在一张叫板桥的纸上走过,走在那条铺满了中国式的气节的竹中。我们同是郑姓的人,你是百年前的男子,我只是百年之后,一个小小的女子。
我跟在你的脚印背后,目睹一个个瘦骨伶仃的脚印,它们触目惊心啊!你迎风而立的背影让小女子误认为是窗下那一根篁竹,任它东风也好,西风也行,北风也罢。只有你是那样的不折不摧,不卑不亢,站着,迎风送雨,沐霜淋雪。
也许这个年代因为家境不富,身世不赫,做官不贪,才会有
一个瘦字了得。
竹瘦,你瘦,瘦得同病相怜,瘦得心心相映。可惜数百年之后,你屋后那一片修竹,让人砍了,进城,做了一根沽名钓誉的钓杆,钓得职位、官衔、钞票,顺便钓得二奶几个。
我一直在询问,同是郑姓之人,你为何不肯留一根给我,用来钓得今夜几缕苍白而荒凉的月色。
76
赤蟒如虹,鸦栖枝头。明月出没巨螺云层,夜行者漫游在李白的明月与山径之中。
有人骑着明月而行。
河边的垂柳有些冷清,垂柳把头伸出夜中。败落的荒野,苍色中天籁。
鲲鹏逝于明月之中,它的羽翼,它的长嗥,它与我彼此交换了身体。
它的梦想做思想的人,我的渴望做自由的鲲鹏。
它在我的体内展翅,我在它的羽翼思考,谈论围棋诗歌命运,天空那些似麒麟貔貅饕餮样的浮云,看流水在身体里流动,青灯之下书卷与狐仙,雕刻凤凰孔雀的屋檐下有去年鸿雁衔来的老泥,曙光投影的诗经与羽毛,矛盾纠缠的人世,无法领受命运的旨意。
我的前世本是鲲鹏,对着明月有着至深的爱,却不小心做了奔月的女人。
它在我体内一天天长大,朝着云层,我看尘世往事一点点变小,山峰在变小,故国情仇在变小,命运痛苦在变小,小如尘埃,剩下一轮明月长照,照人世枯荣与寂寞,照无常的命运与欢乐,照贫民庭院富民楼阁,照无欲的石头暮晚的浮云。
照着体内那只前世的鲲鹏,它朝着明月飞翔!
77
提灯旷野寻找无名的野花,黑豹子在落日里流泪。
社稷江山,兽耕鸟耘,青箬笠绿蓑衣,清风中沉浮着多少颗飘渺的心,赤脚踝的泥上沾着神农氏,提灯照亮黑色的梦,岁月翻动着书卷,老去的时光已老,不留踪影。
黑豹子睁开绿色的眼睛,春色在旧瓦砾上老去一分。
山河中漂浮着多少寂寞的英雄,蛰虫入洞,经卷的丝绸间遮蔽了多少王朝的枯荣。
提灯雨中的废墟,雨水淋湿山水淋湿长衫青骢。
腐草为萤,半夏蝉鸣,蟋蟀鸣于荒居,野花在墙角开出喑哑的色泽,蛩虫朗读明月星辰,熏风爬过屋檐,响亮的水田桑麻间蛰虫入洞。
黑豹子的眼珠似琥珀,时间在它的内部凝聚,沧海桑田原本是杳无人烟的古城堡。
你提灯走过,却一夜苍老。
提灯的野菊传承着旧王朝的轻烟似的梦。
石阶上留着多少旧日的风景。
青草中的记忆,天空中的星辰。
颠沛流离的百姓回乡看看湿润的田亩,灰褐色的石板还原着旧时青苔般的鲜碧。
此时掉灯走过,石头的黑豹子在明月之下。
新燕筑巢梁上,细雨中有几册诗书与鸟鸣。
一张张面色严肃的脸间,旧朝……已似梦。
78
在混浊的人世如何清澈的生活,星辰隔着太远,背面的光变成陨石遗落人间。
群山的脊背弯曲成一把弓,命运的箭簇将射向何方。
嘉陵江边的荻花刻满了我的疼痛,朝着南方,瘴气丛的岭南,它潮湿的空气中饱含欲望男女的病瘴。世纪未,大海也无法洗尽人心,剩下沮丧的积液从我的肉体渗出。
路畔色情的光线慰藉着北方来的流莺们。城市在它的高潮间呻吟。
独自沉溺于汉语的镜面,在每一个沉默的词语间都有着祖先们的骨血,它有着血的汹涌与酒的辛烈,混浊的人世间,我在城外徘徊,在落叶与云朵的沉默中洗涤着内心的污秽。
葵花在奔向太阳的路上扭断了脖颈,为那颗尚未陷落的内心,谁读懂沉默中饱含的风暴,为心灵在浊世间找到一个纯结的继承者,为血液里残余着的爱的温度,我在大地上笨拙地描摹着尚未消逝的祖先的诠释。
北方的星座一次次修正自己的位置。
在伶仃洋里读着伶仃的诗句。
落寞的海水中蓄满了落寞者在浊世的落寞,海水似深广明亮的镜子,照耀黑暗的躯体,啊,一颗颗幽暗的心在海上骤然发亮,落水太深的星辰!
擦尽内心的锈蚀,潮水淹没我对浊世的沮丧!
看见
大海间,盘曲的海岸,有鸥鸟
在转身的瞬间,它迷离的眼神似明月
静静悬挂风暴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