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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喜

(2021-03-06 12:11:57)

桥下的溪一夜皆白,不是雪。是比雪还白的泡沫。顺着白泡流来的小沟寻上去,是淀粉厂。淀粉厂是番薯做粉丝的厂,把番薯轧碎,滤出渣,番薯水在一个非常大的石板池子里沉淀,雪白的淀粉淤泥似的沉在池底,澄清的池水沟里放出来,一路流动就成了雪白雪白的泡沫。

淀粉厂的热闹是因为有一台机器,一台无比笨重的旧机器,有一个自行车轮子那么的飞轮,宽阔的帆布皮带箍在飞轮上,带动粉碎番薯的一排刀,机器一动,刀就上下舞动,发出切切切切…

的声音。机器也响,老机器如一只有许多鼻孔的老牛,鼻孔此起彼伏卟哧卟哧地呼吸,飞轮就飞转,帆布皮带阔阔阔阔地颤抖。屋子里的响动排山倒海,一切都在有节奏地抖动。这是真正的热闹,热闹得让人心惊胆战。

第一次看机器一个人不敢,需要成群结队。近看不让,就远远地望着。我的一个表兄就是管机器的人,机器是需要伺候的,旧机器个头太大,有二个人侍候。发动的时候,飞轮的中心有个孔,摇手柄的一头候在孔里,要二个人摇,卟~哧,卟~哧,开头要使很大劲,惯性发力时,才卟哧,卟哧。如果不熟练,机器发动时摇手柄没及时回出,就会随着飞轮一起转,这个很危险,最可看的就是这一下,表兄经常回不出摇手柄,常惹我们惊叫与失色。

帆布皮带转着转着会滑出,需要用一根木棍套住皮带驳上去,棍子如果抽得不及时,木棍会被飞轮卷进去,这也很可看,表兄慌乱惊吓得会脸上都是汗,并且跳走。

皮带带动的转子的另一头,是一个刨。淀粉在一个轮子一样的模子里蒸熟,就成了一个熟的淀粉轮子,颜色变成灰黑。淀粉轮子套进转子转动,刨下就瀑布似的流出粉丝,源源不断。

一个秋季的番薯轧完后,淀粉厂就关门等来年。那条溪自从被白沫漫过后,没有了小鱼没有了螺蛳,连草都不生。一直要等雨季洪水冲刷后,才慢慢恢复生机。但亮眼的满溪白色也很美,因为有异于日常。

这之前从没看见过真正的机器,我估计这个旧了的柴油机是船上淘汰下来的东西,机械有精巧之美,必须弥丝会缝,这样的启蒙虽然没对我的以后产生影响,但在当时对铁做并且有机巧的东西产生向往。比如钟头,但我们家没有时钟。那时只有三五牌闹钟,结婚用的,没人结婚就没有。手表是有的,我没有。何况手表太小,其里面的机械微乎其微。

在这之前乡村类似于机器的东西只见过水车,水车是木头做的,类似于水的传送带,木槽里有节节相连的“龙骨”,每节龙骨上有一块小木板,这样牵动龙骨木板就兜着水往上送,其间涕涕汰汰,十有六七的水木板兜不住,只有十之三四的水车上来。水车的动力是人,大陆的水车是脚踏的,海岛的水车不知什么原因是用手的,二根木棍如手杖,连着水车头上的转子,双手一推一拉,木头的吱嘎声,水的哗哗声,光弄出这么些声音就需用力非凡,车水异常辛苦,一块田的水用木头做的龙骨水车车满,需要吃一饭桶的饭,完工后手臂牵拉的动作,要抽完一支烟才能慢慢止住痉挛。

水车在从前的农村是神圣的东西,它的造型像木制的龙,放在家里能镇宅,春耕时用来车水。薄雨濛濛的溪边,田野里开满紫云英,穿蓑衣的农人赶着老牛在耕田,水车吱吱喳喳哗哗地车着水。这是几千年里年年重复的田园景像,我们这代人所看到的是其最后的情景。

煤油灯到电脑,龙骨水车到高铁,也就五十年间。一路经历,精神所能寄托的只是有序与纯粹,从前与现在各有各的有序,也各有各的纯粹,没有失序与嘈杂就好。

每年总会有一二次大水漫溪,溪水过后,上游冲下来的东西,溪底翻出来的东西,这就会淌着溪水去寻。再平淡的生活境地都能找到不寻常,寻找这样的不寻常是我们的日常,我记得那时每看到从没见过的东西时,会情不自禁地咽口水,童年少见能吃的东西,大多惹人新奇的事物都不能吃,咽口水只是一种喜悦的表达。饿男看到美女眼睛发直咽口水也是这种表达。

我经历过的一次狂喜,是大水过后的溪底我寻到了一把旧的“司必灵”锁,我认为我拣到了“机器”。至少是很像机器的东西,铁做的,旋一下把有声音,锁舌会伸缩。同伴也认为这是机器,是机器的儿子。为了炫耀,我用一根绳子绑着,在石板街上拖,拖起来朗朗有声。现在执绳拖着走路的情形很常见,溜着的是宠物,而我拖着的是一把锁,那年我六岁。

旧石板是有高低的,拖着锁狂奔是一件危险的事,终于有一次跌倒,脑壳磕在石板上,留疤到如今。前二年体检,对应的脑壳里面,有一个蛛网膜囊肿,就是那次石板上敲的。那种狂奔后来一直有,跌倒也一直有。大凡见到新东西,都要在石板街上狂奔,拖拉机出来时就扮拖拉机,见识过摩托车后就嘴里模仿摩托车声,然后是汽车,扮汽车奔比较抽象,就是手执方向盘样子嘴里嘟嘟,乐趣只在于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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