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龙桥
(2019-06-14 11: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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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掌灯 |
分类: 长篇《吉祥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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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桥老树是算风景的,如果是通衢,桥头应当会有亭。白石街是僻壤,没有亭,桥头只有老树可以乘凉,树也亭亭如盖,活得太久这就遮天蔽日。
夜里所有的的鸟都会来这棵大树上睡觉,于是晨昏都是鸟吵。这么多鸟树下没鸟粪,鸟是飞时拉屎的。经常是人在路上走,忽头顶落一滴鸟尿,鸟睡时不作拉尿。鸟还不宿在巢里,巢是孵卵的,小鸟长成都飞走,巢就弃了,来年孵卵再重筑巢。所以鸟们寻常都树枝上栖,树枝上睡,规矩是树枝上蹲着睡时不拉屎。
鸟都宿在树顶的树梢上,细枝才能用爪握牢,鸟在夜里是弹簧爪,不用力时是绻着的,用力才能伸开来,所以不怕风摇树,梦里不会掉下来。这些,如果你没在白石街生活过,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就算在白石街生活了一辈子,如果不是阿呸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
鸟吵是鸟开会,鸟们一天开二次会,黄昏一次,清晨一次。各说各的,只说不听,所以没人知道说了什么。
蚂蚁排着队在大树上爬,不用梯子,笔陡的树杆上走就是爬,爬就是跑,如履平地。蚂蚁成千上万,早晨从树根边的巢里出发,爬山一样爬树,一直爬到老树的顶梢,黄昏时排着队回来,它们也出工放工,天日长时劳动十二三小时,天日短时劳动八九个钟头,蚂蚁的田在树上。下雨天就是星期天,夜里决不加班。春天樟树抽新叶,潮水一般新绿换旧绿,老叶落时要十分小心,如果有一头蚂蚁不知好歹刚好爬在老叶上,这就乘叶飘风,快活是快活,但随风飘到天涯海角,找不着家事小,要是飘到溪水里随波逐流,这就妻离子散。阿呸说,这都劳动经验。
跟你算笔帐:蚂蚁老樟树90度树干上,的答一秒钟能爬三厘米多。这种蚂蚁体长三毫米,一秒能爬体长十倍距离,这什么意思?阿呸身高一米八,十倍多就是二十米,十秒二百米,一分钟一百二十米,六十分钟……,时速七十多公里,不喘一口气十多小时一直时速七十码,你试试?你蚂蚁不如。
蚂蚁不会失足,就算失足跌下也无所谓,它们的世界与人的不一样,空气稠浓如水。空气是不是稠浓如水得看你身子大小,你得比花生小,如果你比花生大,就会跌死,空气不再稠浓如水。
桥头有人在开始乘凉了,老头们自带板凳,再老些的就坐竹椅了,先由孙女孙子搬竹椅出来,然后很老的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移步出来,白石街的老人都有一把自己的竹椅,年久的竹椅都成肉栗色,光亮发红,椅子经人久坐,汗水气血浸淫,几十年下来就把竹椅子坐活,不蛀不霉,坐下去吱哑有声。老人过世,这样的椅子放在暗室的尘埃里,不久就会自己散架。
过路人也会坐下息一息,用凉帽扇一扇胸口。桥头石板上躺着的是几个懒汉,仰面躺着的那个已经打了半天呼噜了。大多或蹲或坐在说话。溪边有女人在洗衣服。小孩在奔突追逐,一会在溪里,一会在路上,光着身子套个裤衩,一刻不肯在树荫底下,吵闹一会没了踪影,忽又从什么地方叫喊着窜出。
挨着溪边,老樟树根下有一口古井,天越炎热水越凉冽,午后就会有人提着木桶来打水当作冷饮,也会有人放一桶在桥头,浮一只木勺。也会有热心人拿些杯子出来,给坐竹椅的老人一人舀一杯。
忽一阵风来树摇,凉意四起汗水一收。过路人喝过凉水起身,会赞一句:好一个凉快的地方。
井里提水的桶自然都阿呸所做,连浮在桶里的木勺也是。阿呸一直觉着什么地方有一些不如意,那天他特意到桥头去喝了一勺冷水,又到树下的井里去喝了水,喝过之后知道了。也就几十几步之遥,他吃出桶里的水比井里的水要老许多。水老是什么老?水老是一种涩,而嫩水是滑的。这就不可以,白石街上的人吃些老水没关系,让过路人吃不到嫩水他阿呸就不算好箍桶。原因一念就能料到的,水变老是水不安,水对桶不满意,老樟树根底渗水来的活水应当呆在樟木的桶里,杉木是错的。
吃出这个需要很好的舌头,别人吃不出,别人没有这样的舌头。阿呸打了一只樟木的桶,第二天到桥头去试,水依日老着,还多了樟脑味。又拿许多碗碟甑缸去试,试了依旧不对。
水如瓜果,难道离蒂就老?他爬到和尚山顶的石头,坐好,双手捧着肚子开始想。阿呸想问题不是靠脑子,脑子根本靠不住,人人以为想是脑子的事,这是举世荒谬,脑子是浆糊,凡脑子想出来的东西,没有多少靠得住。小问题小手指想想就够了,而精明都在大脚拇指哪。白石街说人精明,都说这人脚指头生活灵。很大的事,必须肚子思考。
阿呸平时手指头用得多,木板都服他的手指头,算帐也用手指头,还有写字。他的手指头比别人长,并且软的,做一般的日常桶盆,阿呸根本不需要尺子墨斗划线做则,木头一块一块拈来就行,如果你去算一算想一想,慢不说,一有漏算板就拼不拢,差一毫就是缝就会漏。想信手,手自己有感觉,感觉是最好的,没感觉才思考,你以为没感觉时思考还来得及吗?
翻着白眼装作思考状,翻眼白能把问题想出来吗?呸。你不知道身上什么地方管思考,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使劲。是肚子,为什么不说满脑子都学问,要说满肚子学问?为什么不说脑生一计,要说心生一计?
水老水嫩的问题阿呸本来想用心思考的,但心主要是用来出题目的,实实在在的事还得肚子来思考。
肚子说:是水失了形。
阿呸问:水喜欢什么形?
肚子说:水无形,但嫩水圆的。
小八点的水,雨,涓滴的小水珠都圆的。阿呸大笑一声跳起来,豁然开朗:原来不过如此。
木桶做成球形有些不易,关键是地上放不牢,还没地方系绳。他去摘了个西瓜琢磨。他把西瓜削去一个盖,把瓜盖子雕成一条龙,再按回去就是柄了,瓜藤的位置就是绳。削刨了一夜,阿呸做出来圆桶一点也看不出学的是西瓜,手柄雕成的龙很像环龙桥。看不出主要还是木桶不绿,如果桶漆上绿,人会一眼看出这像西瓜。他把盈满水的桶挂在老樟树的树枝上,阿呸担心桶里舀水到嘴里这段路里水也变老。 勺也做成圆的,也吊在树杈上。
圆桶里的水变老了吗?阿呸没有再试。这是道理上对了的事,不必再试。阿呸唯一担心的事却被白头蛮说破,白头蛮说,水变甜了。他担心水会变甜,他在做桶时,在桶的内壁刻了一行字:不是西瓜。水不识字,也没人看见读出给它听,水就想当然地瓜一样甜了。
这溪宽有三丈,环龙桥高高的,桥上往下望深也二丈,但溪水总是浅浅地在溪底里,从没见过漫溪的大水,溪底都是卵石。溪水流,流经有人家的地方就有一个埠头,从上面沿台阶走下去,水边铺有石条和石板,一个埠头中,淘米冼菜在上游,中间洗衣服,下首洗糞担尿盆。但上游是别家的下游,下游是别埠的上游。这些不作计较,说是活水自净,流水拐个弯没人看见,水就自己又干净了。
环龙桥下的与众不同是桥有阴,树有荫,桥洞贯风,大树招风,因此特别凉爽。
《吉样寺》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