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
(2017-10-06 10:4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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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花如掌灯美食 |
分类: 雨是水尘埃(杂记) |
精神病现在都捉到医院去了,而从前他们都自由地四处晃荡。我喜欢的精神病是继孟,继孟平时不疯,换季时定时发作,他平时有很好的箍桶手艺自食其力养家糊口,发作时情绪慷慨激昂一派悲壮,像是做戏。一次是拿了十元钱去一家小店买饼,那时的十元是大面额,小店找不开,他说别找了,一角一只的饼按理得找九元九角,不找小店老头不肯。继孟就把那十元钱扯得粉碎,仰天大哭:钱死了钱死了,钱就这样死了啊。还有一次比较有名的发作是闯进了我们学校,一脚踢开教室的门,厉声质问老师:露穄六谷〔高梁玉米的方言〕会写吧?不会写你滚开。捉粉笔满黑板板书“露穄六谷”四个漂亮而潦草的大字。他大笑:五谷之外多一谷,六谷!
五谷是稻麦粟穄菽,穄就是高梁。菽是豆,特指大豆。而南方的豆多,有蚕、豌、豇、赤、绿等等,五谷之一为黄豆,常令人愤愤不平。
豆,诸豆我都种过,不是说现在,十五岁以前我都种过。那时我们读书很闲,每天有大量的时间无所事事,我家也不是农民,但我有一块地,溪边一块巴掌大的地,不但种遍各种豆,还种过荞麦芝麻等别人不太种的作物,还养过一口鹅和一只羊,这是我一生亲历农业畜牧业的全部,一切都在十一岁到十五之间,为什么会在这岁数对农业劳作感兴趣,自已也是不知道的,人会在某个年龄段突然滋生某种嗜好,并且迷醉,有的是有意义的,有的无意义,但无意义的有趣。
说豆吧,海岛最多蚕豆,我们叫倭豆,从前倭冦犯海岛,早春候风而来,年年在蚕豆花开时节,有乡谚云:倭豆花开黑良心。倭豆的花蕊墨黑,花有白紫二色,但花蕊都是黑的。大片的豆地,豆杆是方的,杆高及腰,银灰色的叶子在风里翻舞。花一谢,常有顽童成群窜入豆地,豆从小指甲大小渐长至大指甲盖,晴好天喜欢钻在豆地里剥嫩豆,生豆吃了糙心,不会多吃,剥豆戒子,做豆壳船,就是糟蹋豆,直至立夏豆熟。豆地里的顽童像一种呼啸出没的兽类,那种野,春天乱风吹过一般。
春天开花的作物叫春花,春花指一季收成,油菜籽麦子豆都叫春花。倭豆节节生,荚有海绵一样的软垫,捏着有舒服的手感。老豆晒干沙子炒熟,吃了会放臭屁,比谁的屁响,也是能分出第一第二名的。豆可以刀耕火种,种起来最省力的东西是豆,挖一个坑放入豆种,脚踩一下,只要不被老鼠挖去,豆就会生根发芽,倭豆还不怕冷,雪地里豆苗青青,碧绿着过冬。久藏的老豆会生虫,一豆有一豆的虫,豆虫在豆子上钻孔,圆圆的,孔与虫身一样大,干豆坚硬如铁,而虫是面软的,这都咬得动。豆小虫也小,小虫也是面软的。绿豆实在大小,又实在太硬,没见过绿豆上钻孔的虫。海岛的豆不是主食,番薯是主食之一,储存的方法是番薯刨丝晒干,番薯干煮饭吃怕过一代人,但如果番薯干与豌豆熬粥,煮成咖啡色加红糖,则是美味。少时厌食,唯番薯干豆粥可吃二大碗,就用白米饭去换邻居的豆粥吃。今春去黄金湾水库,与管水库的一个老头聊天,不料这老头是我童年邻居玩伴,说起从前他有余恨,恨的是我有白米饭吃,他则餐餐番薯干。这一恨竟然五十年。你白米饭为什么不偷偷吃,还每顿都让我看见?
海岛的旱地都在山上,高梁不会成片种,没有青纱帐。我怀疑岛人种高梁完全是节气时令的应景,并且把高梁叫做露穄,高梁极耐旱,仿佛有露就能生长。整块的露穄种在山上,零星的种在溪边。高过人身的禾本科作物只有露穄,当然还有六谷,但六谷不及高梁高。我的地里有一年野生出二棵高梁,就顺便把它种大,结了穗,随着粒子饱满,穗会脖子转弯,沉甸甸低头的样子。新鲜成熟的高梁穗子饭锅里蒸,香而韧节节,但如果高梁米煮饭,则南方人不能下咽。从前除了特别顽固和死板的老农外,不大有人种高梁,但每年总有不少高梁种着,年关做年糕时,家家都会同时做一些露穄饼。
露穄饼就是高梁做的年糕,但并不年糕那样的做成长条还用年糕板印上花案,只是简单地切成菱形,黑出出粗鄙的露穄饼码在白玉似精致年糕旁常令人觉得这是故意的,为什么要做露穄饼呢?更为故意的是,烧年糕时必要放入露穄饼,让你难吃。露穄饼之难吃是罕见的,不肯吃号淘大哭的都有,尤其与年糕一起烧。这种不好常让人联想是在被恶人欺侮。这个恶人是我外婆,报应是最后露穄饼都她一人吃。既做了露穄饼就必须要把它吃光,旁门的吃法是整块露穄饼粘上豆子,香喷喷的样子,但一般是豆被吃去饼丢掉。还有一种吃法是灶缸里煨,烟火气能在午后激起人的馋,没东西吃露穄饼也是好的。事实是露穄是有一种好吃法的,爆米花。所有爆米花中,大米花玉米花年糕片花,最好吃的高梁爆的爆米花,但因为爆米花是闲食,需要千央万求。但一般总是没了可爆米花的露穄,都在年关做了难吃的露穄饼了。聊可安慰的是秋后,摘了穗的高梁杆偶尔会甘蔗那样是甜的,去叶切成段,在井水里泡半天,这是去秋毒,说初秋的阳光有暑热的余毒,否则吃了会生疔疮。
常见的麦子是大麦与小麦,大麦小麦都有芒,麦穗如箭镞,偷偷地放到同伴的裤管里,人一走路麦穗因为有许多倒刺的芒,就会往上钻,一直钻到裤裆。这种恶作剧的难为是麦子季节人人防范,得手不易,得手则是开心极。麦杆则可编各式各样的盈器,精致如竹编,因为不结实,时令一过大多坏了就扔,麦熟豆也熟,小孩就用麦秸编的碗盈新熟的豆,麦秸碗不怕失手落地打碎。五月麦子金黄的麦地,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风来有麦浪,海岛的麦地是一块一块的,山上山下是一块又一块的整齐干净的金黄,此时天青山苍翠。
南方麦子的吃法主要是面条,面条也不是主食,种麦是不让冬春的地田空着,多种一季收成。频繁种植增加地力的做法是种紫云英,一种豆科的绿肥,紫云英在春天是满地紫红的花,连绵如云锦。麦地与紫云英,是村庄田野季节的锦衣。麦熟时节看麦地,看不到就跑去远方有麦地的地方。阳光是无处不在的,但麦黄时节麦地的阳光不一样,人的感觉在感官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比如心安,麦田会让人心安并且喜悦。
粟比高梁少,就算五十年前,一块粟地在岛城也是风景。粟米菜籽大,一穗千万粒,粟熟穗子是沉重的样子,看见过海岛田地中种的粟子是可以自傲的,应当也算是阅历。吃过海岛种出来的粟子煮的粥饭,但没看到过粟子怎样收割,零星种的粟好像只是一穗一穗采来。看见过粟穗晒在白篮里,晒干在就用双手在白篮里搓穗。白篮是竹篾编的大如圆桌的浅竹框,不是篮子,没有篮子可提的环,白篮晒粟需要在篮底垫一幅被单,否则粟子会钻到篾缝中去。芝麻也是白篮晒的,还有豇豆绿豆。大太阳底下,白篮里的豆子芝麻会偶尔会辟拍作响晒得跳出篮来,粟子不会,粟子金黄厚重地码在白篮里安静着黙不作声,谷子中太阳晒时有香的是粟。应当是五月吧,或者六月。
稻花香是想象的,稻田扬花时只有一种气息,没有香。稻子授粉靠风,不靠蜜蜂舞蝶,因此犯不着香,花的香或艳只为招徕虫媒授粉。海岛有水稻,稻田大多是围海造的田。康熙海禁后,舟山来了一个叫缪燧的县令,缪公在海岛22年,造了170多条海塘,这是个好官,居功至伟岛民永记,小沙大庙就是乡民为纪念他造的缪公祠,小沙是他造第一条海塘的地方。后来者都围堰向大海要田,功如开疆拓土。舟山岛的陆域有近一半都是海里围出来的,这些土地如今都成沃土,大多成了稻田。溪河杨柳岸,海岛也是烟雨江南。
五月呜蛙响彻田野,山上桅子花开,田畴碧而深绿,晨露湿人裤脚。海岛早晚稻都种,记得品种多多,粳米糯米籼米都有。见过木水车车水,见过牛耕,拨过秧种过稻割过谷子。从前每年神圣的大事是炎夏的双抢,抢收抢种,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抢是抢时间。到十月晚稻熟,俗称割黄稻,河边乌臼叶红,秋水粼粼,新稻米做第一碗饭,这饭雪白喷香,可作岁月怀念。晚稻中有一个品种叫秋白,种在塘田里的,塘田如塘又如田,蓄水用的,这稻大水中生长产量极低,煮了饭粒粒晶莹,我没吃过,我父亲小时吃过一碗,躲在茭白田里吃的,我奶奶给大户人家做佣烧饭,偷了一碗秋白给八岁的儿子吃。我父亲为这碗饭念叨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