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宇先生退休前的最后一期《海中洲》，为了表达对他的敬意，我挖了刚完成的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现世》〔暂名〕中的三万字，辑成《葫芦岛》友情首发。昨天拿到《海中洲》看了一遍《葫芦岛》，其中的一段我自己看了都心惊肉跳，说尽天下男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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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柳婆婆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是一双崭新的绣花鞋，麻青色的鞋面上绣着展翅的凤。这是她自己做的。来葫芦岛后，她一年做一双这样的鞋，这是最后做的一双，她要送给阿每，说这是婆婆给你的嫁妆。她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从里面倒出两枚银元，说这是给李山海的见面礼。

婆婆拿两枚银元一敲，“叮”。

“女婿你听听，钱会说话的，另外会说话的是潮水。你要给阿拉阿每赚钱，赚钱，女人靠钱养的，你再听听。”

“叮……”

“女婿你可以回去了，婆婆要与阿每说些悄悄话。”

阿每呀，婆婆上葫芦岛是二十四岁，已经四十多年了。给女婿的两枚银元是我的卖身钱，二十元银元我把自己卖给了葫芦岛。海盗窠被徐小玉的部队打散了，婆婆卷了一包细软跳海逃命，十八根金条，一对翠镯子，还有三粒荔枝核大的珍珠，这都四年海盗窠做压寨夫人积赘的。金条我也不稀罕，翠镯子也不心痛，这三粒珍珠阿婆到现在还在懊悔，我应当把它吞在肚子里，夏天的海水冷得人发抖，我抱着一根竹竿漂浮，记得是把包袱系在竹竿上的，昏死过去又被冻醒，又昏死过去再冻醒，没抖到夏天的海水夜里这么冷，第三次冻醒看见月亮真的好大，又白又圆又大，低头包袱没了，我哭了。包袱没了我做人就没意思，我只要松开抱着的毛竹就可以死了，可是手被缚住了一样僵了，婆婆松不开。

三粒珍珠，南麂洋面上打劫的横财，本来是一盒五颗，三兄弟一人分了一颗，把余下二颗扔到了海里，他们兄弟讲义气，余下的二颗珍珠三人分会伤了和气。在海盗窠里我轮着伺候这三个男人，他们兄弟老婆也共用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说是一人一个，三个老婆日久必然生事，会坏了兄弟义气，不如三兄弟一个老婆好，这山头的规矩是压寨夫人只有一个。老大老二老三都献我殷勤，知道我喜欢珍珠，高兴时都把珍珠给了我。

男人就图个高兴，女人就图个钱。我十六岁被买到上海的堂子里，洗洗干净被一个喝醉了酒的白相人破了身。各式各样的男人，我见识的男人都是赤裸裸的男人，男人也不容易，千辛万苦的一条爬虫，爬上身来爬到头也就抖几下，其实都是可怜虫。婆婆这一生到葫芦岛来收场是天意，就像法海金钵收了白蛇，我被收在葫芦里了。

海上漂了不知几天，我被葫芦岛的渔船从海上救起，婆婆那年二十四岁，身材相貌没得说，葫芦岛上的男人没见过婆婆这样的风流，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哪，婆婆开了个葫芦岛人眼里的天价，二十两银子。那年月买一个丫头才五两银子，买一亩良田才十两银子，婆婆卖身价是二十两，我自己把自己卖掉了。

买我的那个老鬼是个光棍，东借西挪凑齐了二十两银子，把我日日夜夜关在屋里给他做老婆，他想把花出去的银子用回来，他打了半辈子的光棍，饿慌了的急色鬼，也就一年不到功夫，死翘翘了。他倒也还争气，临了把欠人的债都还清了。人家是付过钱的，我就不好离开葫芦岛。女人就是卖，嫁人是卖给一个人，做海盗的压寨夫人是卖给海盗王，做婊子更是卖，零卖。女人用男人的钱是对的，女人再有钱都不能倒贴给男人，这个你要记住。女人在床上再怎么被男人欺负都不叫贱，倒贴钱才是贱。

婆婆从来没爱过男人，我爱的是钱，也从没有男人爱过我，男人爱的是我的姿色和身上的肉，男人的爱只是片刻，事后还会深深的懊悔。海盗窠里的老三，在上海的堂子里认识了我，他说他爱我，窜唆老大花钱给我赎了身，三兄弟艳福共享，轮到他时又亲又抱又搂，发愿赌咒说爱我，我听了都笑出声来。珍珠也不是他先给我，是老大，我的身体喜欢老大，我上身过的所有男人中，那个海盗老大我最为称心如意，我们可以整夜的鱼水欢娱，那可是真的好，好到我差点爱上他。他也是真的很开心，开心到什么东西给我他都肯。

男人哪，憋急了要杀人。男人是带着杀心来上女人的，个个满目狰狞，女人不要去看，要闭眼，化解他的杀心，消泛他的仇恨。男女造爱，看上去就像有仇，爱少恨多，婆婆说女人的爱是有的，可女人的爱要靠自己编织，你看我做的绣花鞋，这双是凤凰牡丹，这双是鸳鸯戏水。

阿每呀，婆婆在门前的这棵苦楝树下做鞋，树阴下看海，看春夏秋冬，时光几十年，什么都没变，树在长大人在老，我看着你生下来，现在你嫁人了。婆婆老了，老得不再需要男人，我这一生的唯一遗憾就是那三颗珍珠，如果珍珠还在，我不会甘心呆在葫芦岛，我会去老家寻找父母兄弟。我十六岁被父母卖到上海救了一家人，父母兄弟应当还在的。婆婆是见过世面的人，比一辈子不出葫芦岛的女人们强多了，婆婆不后悔，也轮不到我后悔。男人要闯天下，女人也要远远地浪荡才好，嫁出去好。阿每阿每，嫁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婆婆是海水氽来的，没有办法。

这女人最怕就是钻着钻着钻到心坎里去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会让女人雪一样化水。来堂子的常有这种男人，这类人最为下作刻毒，是男人中的下三流，偏是这种男人有降服女人的本事，女人如果把持不住着了他的道，粉身碎骨都会心甘情愿。男女越下作越快乐，不知这是什么天意？女人的本事是万万不可中这样的男人毒，做离得开男人的女人，来也可以，不来也可以，女人才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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