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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5 09:5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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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掌灯

现世章节

草层出不穷,你无法想像它的无处不在,雨露阳光下争分夺秒地生长,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其它东西无法企及,地上才见茵茵青绿,没几天就浓绿如毯,几天不去看蓬勃一片,转个季节就能把一块田地荒成一片草莽。等到秋后夏草枯败,枯黄之下又鲜绿地长出冬草,及冬草开花,春草又潮水般而来。

    如果没有草,这世界无法想像。所有的草都会开花,开细碎而娇艳的花,花如尘埃,籽如尘埃,草籽在风地里飘荡,因此草无处不在,石头缝里,屋瓦边上,路沿田边甚至树上,凡阳光能照到,雨水能淋到,有积尘般薄土就会长草。虫们牛羊们人们都吃草,菜就是草,五谷都是。

    心情像荒草,身体也是,头发与胡子都像草。还有就是作为男人要想女人,也像心头长草。李长留发现男人与男人在一起与男人与女人在一起是不一样的,尤其与漂亮的女性同事女朋性友甚至陌生女人,男人的情绪会不一样,有些男人会作一些幻想,就算是不幻想的男人,话会比平时密一些,声音会高一些,笑声会多一些。这种会令人兴奋的些许的微妙无处不在,这是不必深究应当忽略的。

    男人嗜好的烟酒茶中,女人像酒那样会令男人微醺。茶不是,茶的兴奋与酒的兴奋完全二回事,酒会令人心热,茶只提神,摆脱疲惫,不会使人心热,烟连摆脱疲惫也不是,只让人清醒些,烟瘾只是一种依赖与安慰。

巧妙如衣物,丝丝缕缕必有经纬,男女间的事没有常情常理,一般总是突兀蹊跷的。

    李长留半个月里连续三次梦到他母亲。

    母亲挎着一只竹篮走来,像刚从城里回来的样子,看到李长留把他拉到路边瞪着眼晴教训:我不在你又糖罐里偷糖吃了是不?你都长大了,不是小孩了。李长留说:长大了为什么不能吃糖?他老娘就脱下鞋子用鞋底来揍他:还吃糖!你要管管老婆了。

    第二次梦见母亲在井边洗衣服,李长留用木桶给她井里打水,李长留一桶一桶地倒水,老是倒不满他老娘的洗衣盆,他打水打得大汗淋漓,说:老娘,这水打不满了,盆是漏的吧?他母亲指着他打水的木桶说:你看看你用什么东西在打水,这么大了还是没头脑,你家里的老婆要管了。李长留低头一看,明明刚提在手里的木桶变成了竹篮。

    第三次梦见老娘来李长留家,老娘坐在灯下给李长留钉扣子,灯变成了煤油灯,家变成了浅水的家。老娘边做针线边问李长留,你化销这么大钱够用了不?李长留说:计算着花,够了,花钱没底的,多则多用,少则少用。老娘起身打开床边的樟木箱,拿出一只银元宝,坐下又起来,又拿出一只银元宝。对李长留说,这就是祖上传下来的元宝,被我找到了,以后你没钱用找我来要,不要与老婆要。我碰到你一次就说一次叫你管老婆,你总当我耳边风,我的话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你的朋友孙格式,他知道。老娘说完拿了那只喝水的蓝边碗掼地上,说你不信梦里的话,你醒来看见碎碗总该信了吧。

    醒来历历在目,李长留看见地上碎成二瓣的蓝边碗,没有碎瓷块,拿手里一合弥丝密缝。李长留大惊,脑门上泌出汗来。他里间到外间,手里拿着破碗口里喊着:老娘!老娘。老娘去世三年,接连来托梦,这什么意思呢?

呼孙格式的bb机没回音,李长留到处找人也没找到。孙格式的bb机是摩托罗拉中文显示的,要三千多元,平时就舍不得用,放在抽屉里。所谓不用,开是开着的,就是不随身带着,说身上汗重会把bb机熏坏。晚上才拿出来,看一条打一个电话:喂,你今天拷过我?我bb机忘家里了,你谁?贵干?

 许多年之后,孙格式是岛城bb机淘汰后还在使用的最后一个人,bb机呼叫台找到他,与他商量,说我们要关门了,您能不能改用手机,手机我们送。孙格式从抽屉里拿出还是崭新的bb机说:这么好的机子你们叫我扔掉?呼叫台的人连忙说,我们把机子钱也退给你。

 李长留把孙格式约在东大街的包子店里,落坐没心思绕圈子,李长留把他做的梦与孙格式说了。孙格式沉默了许久,中指轻轻敲着桌子。张了几次嘴,最后下了决心,说:你不问这话没缘由说,说了是搬弄是非,但你开口问了,我不说那就是对不起朋友了。阿每在你之前有男朋友,至于是谁,你也别问了,你不认识的。

这也不算什么事,李长留问:就这个?孙格式说:就这个。看着李长留如释重负,孙格式用中指敲着桌子凝重地说:问题是你妈托梦了。李长留说:托梦怎么了?孙格式说:你想想,没事你妈托什么梦?李长留说:那你认为是什么事?孙格式说:我帮你分析。李长留说:不用分析,你一分析就是多事,就这样,我走了。

别走,你坐下,慢慢给你说。你们这帮朋友,这么些年来总是捕风捉影造我的谣,把所有晦气事都按我头上。今天好不容易让我也逮到一桩你的事,你居然说走了?别走,不是你自己来咨询我的么,我话没完,得给你深入仔细地分析分析。

李长留知道让孙格式一分析,就会无限复杂,头不回地走,孙格式追出来在后面喊:喂喂,你儿子像你么?你仔细回家看看。李长留心头咯噔了一下,孙格式的话满大街人都听见了,好在人们没有反应,安静如常,连一丝投过来的目光都没有。

 

电线上停了一排鸟,与平时不一样,只只很胖,鸟大多是瘦的,飞的东西不宜胖,这鸟叫声也不一样,“句丽,句丽”,平时鸟叫大多是“唧唧,唧唧唧”。这么胖又叫着“句丽”的鸟可以捉来下酒。李长留平白无故地这么想。他平时不喝酒,也从来也没吃过鸟肉,所有会飞的东西的肉都没吃过,他对自己想把这些胖鸟捉来下酒的念头感到诧异。他跳着挥手要把这些鸟轰走,鸟们对他不予理睬,自顾自“句丽句丽”地顾肦对答。风吹着了羽毛,其中一只停着的鸟跳一下挪了下身。

上搂梯的时候,一只花猫跟着,他侧身让猫先走,那猫像平地走路那样爬楼梯,还回头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到家门口发现没带钥匙,但屋里有人在说话,他拧了下门把推门,门是锁着的,他就敲门,门打开迎面一个男人看着他。这男人是楼下的邻居,他穿着睡衣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邻居说:这么晚了有事吗?请进。李长留心想这话应当是我说的。于是边进边说:我老婆阿每呢?邻居说:你老婆?你老婆没来过。李长留走进屋里发觉这怪怪的,家里窗台下的桌子没了,沙发也换了颜色。他少爬了一层楼,把四楼当五楼了,他赶紧退出,对邻居道歉:走错门了,我以为这是我家。邻居笑笑说:喝酒了吧,都醉成了这样。

李长留在卫生间照镜子,凝视镜子中自己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据说人的眉毛约摸三十种,眼睛的类型也就几十种,鼻子嘴唇也一样,有人能见一眼把你的面目画出来并十分相像,是他看你的时候记了一串数字,比如2024369,就是二号脸,0号额,二号眉,四号眼,三号鼻,六号嘴,七号下巴。谱是记牢的,而不知所以然的人,以为那个画脸的人神了。李长留没有经过这样的训练,不知道眉几号眼几号,他只能记特征,特征离开镜子就记不全,这需要很好的记性。

镜子前对自己定睛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也在定睛打量他。灯光下镜子的自己看起来比镜子外的自己要亮堂,纤毫毕现。多看一恍惚,就好像镜子里有一个人神色狐疑又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再看下去,镜子里的人竟然异常陌生,像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人对自己是陌生的,因为人在平常看不见自己,照镜子时因为知道在照镜子。但如果你一动不动,久久地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盯着试试?镜子中的那个人会阴冷地恼怒,仿佛不是你。如果还要再看,看着看着会觉着自己在镜子里,那个盯着你的人才是真你,这时你会有幻觉,你从镜子里看出来,应当你站着的那地方空无一物。

掐一下自己,这才回神。痛是好东西,丧魂落魄的时候,痛能把自己寻找回来。

    如果不是同类,你很难记住十张猫脸,十张猪脸,而十张人脸决不会搞错,除非双胞胎。人在平时那怕只有一面之交,一般就不会忘记,时隔久远也会觉得面熟,这种面熟靠的不单是脸,是走路样子说话声音以及神态,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比如x,好感恶感磁场能量场气息,不知道的x。反正是全息。但如果把眉眼嘴鼻单独开来,这是另外一回事,除非画在纸上,去一一对照。

    青生像他的妈妈。像李长留的地方好像的确没有。李长留对着镜子在纸上画自己的鼻子,鼻子好画,又在脸中间。他没学过画画,这就万难,画出来是连萝卜都不像的东西,这令人懊恼无措。他突然放下笔去翻相册,青生的照片,他自己的照片,可他的照片没一张正面且眉目清楚的,他想起自己有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就翻箱倒柜的找,终于找到,粘牢在镜框的玻璃上,挖呀剥呀好不容易弄下来,面目全废。

李长留去照相店,把青生的照片拿去放大,自己也顺便照了张与青生照片一样大的相,付了双倍的钱,加急,下午就可以取了。他把二张照片仔细地对照,除了头发,其它没一个地方相似。头发其实只有二类,软的和硬的,硬朗的头发合适理寸头和板刷头,根根直立,人显得气血方刚。软头发是立不起来的,再短也如茅草般软,李长留就是那种软头发,还又多又密,除非定型,否则出门见风就乱,头顶一蓬乱发,这是他妈妈从小说他的一句话。如今青生也是,阿每也这样说她儿子。

头发软的人心软,这跟气血有关,气血弱,人就怯懦,血旺的人勇。这话是阿每说的。真有发软心也软这样的事吗?句师傅说有的,怒发冲冠说的就是这个。句师傅说,人身上会不断长出来的东西都不痛,要痛的东西都不长,头发指甲剃掉剪掉都不会痛,它就日长夜大,长势好它就刚健,长势不好它就荑软,弱势的头发到冬天都会倒伏,贴着头皮样子,你以后会满头白发,羊那样。

青生像阿每,模子里印出来一样。熟人都这么说。大多数的儿子都像母亲,女儿才像父亲。孩子像你,这是对父亲的恭维。李长留现在听到有人说儿子像母亲会有失落感,有人说儿子像你,他又觉得对方是在嘲讽自己。阿每说:儿子怎么不像你?懒得洗澡每天脏兮兮的,头顶一蓬乱发,你看看你们二个走路的相势,拖不像拖,瘸不像瘸,一模一样的难看。

走路是后天的,小孩跟大人学。舅舅儿子因为舅舅是结巴,开口学说话就革舌头:的的的的爸,的的的的妈。如果革舌头是天生的那应当是:爸爸爸爸爸,妈妈妈妈妈。

又比如食性,全家都吃得咸,小孩的食性也嗜咸。阿毎的爹每次来城里都要背一袋盐,老头不习惯空手上城里来,那怕自己女儿家,空手来总归脸薄。以前是各式鱼,阿每喜欢吃的乌贼,青生喜欢的虾干,李长留喜欢的花鱼,甚至句师傅喜欢的黄鱼鲞。先是黄鱼绝迹,乌贼也跟着绝了,只有样子像乌贼但背骨有刺的海底蛸了。海底蛸与舟山渔场的曼氏乌贼虽同为墨鱼,但味道不是一个等级,海底蛸没鲜味,捕鱼一辈子的他是羞手把没鲜味的乌贼拿来给外甥吃的。

海岛除了鱼就是盐,清清海水中洒出来的雪白的盐。阿每爹老要担心城里的阿每他们吃不到干净新鲜的盐,就每次来都带盐。盐确是好盐,分赠朋友还剩很多,可以吃十多年。葫芦岛的盐有浪花那样响亮的声音,阿每说她听得见。青生把耳朵倾在盐缸里,说有,是潮水一样的声音。盐像石首鱼脑中白石那样是海水的骨头。阿每爹说,不是骨头是海的魂魄,海水永远永远苦咸,一半是盐,一半是苦,盐是白的,苦是黑的,所以深水洋海水黑,浪花雪一样白。鱼越来越少,只有海水取之不尽,盐也取之不尽。所以岛城的口味咸极。

海还是这个海,捕鱼要到海的尽头去捕才会有了,那些不熟悉的怪异的鱼,阿每爹都不愿意吃,远海年轻人去闯了,六十岁才上,他就不下海了,渔民下不了海就像农民失去了地,他不再叹息他没有儿子了,每天与阿每娘去海边敲一种叫做触的贝,触就是藤壶,你看到过触就会感叹大海生命力的旺盛,礁石上船边上铁锚上,甚至老鱼的身上,都会长一种锥型白色的生物,它是生根不动的,把坚硬白色的壳敲掉,里面有一粒活肉,这些活肉水煮一下就是鲜美异常的下酒菜。礁石上累累层叠的都是白森森被挖过和新长出来的触壳,触到处都是,就是肉太少,满一盆要敲上好多时光,一天卖个几十元钱还是有的,阿每爹先戒烟,再戒酒,戒酒的时候他哭了。

    李长留叫阿每每个月给二老生活费,这些钱阿每娘一分都舍不得化,阿每娘说,这些钱要用来养老,阿每说现在就是养老的时候,你要花。阿每娘说现在还能敲触不算老,等海边都去不了了,再用这些钱。阿每说你要花,只要我们有一口吃就不会饿着你们,还戒酒,戒什么酒呢?李长留知道丈人在戒酒,就每次送酒让其喝,阿每爹总说好,我慢慢喝。过后捧着酒瓶闻闻,拿到小店叫人代卖兑成钱了。

句师傅听了心酸,买了二瓶茅台,叫李长留带给阿每爹,第二天阿每爹拎着这茅台,还有一大桶触,上城里来找句师傅,句师傅不肯收酒和触,说除非我们哥俩把这酒这里喝掉。阿每爹说好,但我喝水。这么好的酒给我这么差的人喝是罪过的。

阿每爹自从不能下海就自称差人,很差的人,就是与贵人反个个的那种人,方言中这话应当表达为烂污人,岛城说人没身份就叫“烂污二阿匹”。阿每爹说,阿拉抲鱼人本就是人堆里最低档职业,抲鱼阿毛,做人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行当垫底的,苦还不说,命也贱,什么时候一脚踏空就魂归汪洋,抲鱼人个个有水性都没用,一落水就被海水冲出去几丈,是在海里冻死饿死渴死的,好不容易近岸,浪头卷着你往礁岸上砸,九死一生。这人做的,陆地上能坐着站着的行当都比抲鱼人高贵。就这样一老就得上船,能熬到上岸已是命大,但身份又比船上的低了档,所以我们这种老东西就是最差的人,惭愧哪。

句师傅说,无论怎么苦,总苦不过我这样的,齐齐全全的才叫高贵,要说差人我才是差人,我们二个差人喝一杯。句师傅打开了酒,一股高贵的酱香瞬时弥散,阿每爹还想抵抗,说这酒气味像敌敌畏,句师傅说喝吧,敌敌畏也喝。阿每爹从来没喝过茅台,一口进喉心想做人做贵人真好,这酒就像人里面的仙人,仙女吧,闻着就让人失魂落魄。

触,那种平常极了的小海鲜的鲜味让句师傅大吃一惊,他以前吃过的触没有这个滋味,阿每爹告诉他,触要讲新鲜,一个钟头有一个钟头的滋味,并不是贵人就能吃到的好滋味,要近,不是海岛的人吃不上这个味,其实很多海鲜都这样,生在海岛的人有口福这是不差的。

阿每爹对阿每说,我今天在句师傅那喝了高级酒,是酒里面到顶的酒,可以心死眼闭了,一生喝酒可以收场了,以后真的戒酒了。真是先苦后甜呀,最后一口酒是茅台,就好像一生喝的酒都是茅台。

阿每爹戒酒后人一下子变成了真正的老头,他大多数时候都在葫芦岛呆着晒他的太阳,很少再上城里来,他会时常记得句师傅,让阿每与李长留经常给句师傅带他自己在海边敲来的新鲜的触。

 

李长留的心病没法对句师傅说,这天底下就再没人可说。一天中午青生在午睡,他站在床头打量儿子,发现儿子长大了。他回想着儿子抱在手里时的样子,又跌跌撞撞学走路时的样子,再后来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样子。儿子一直在变,长大就是变。小孩长得太快,他觉得此刻仰脸熟睡的儿子很陌生,好像不认识。每天看见的儿子,不可能不认识,记忆一连续,儿子又成了无比熟悉的儿子。

他在床边一动不动看了青生很久,青生突然睁开眼睛,摹然发现一个人立在床头看着他,大叫着坐了起来,一脸惊恐。李长留就像是偷窥被人发觉,红着脸走开了。事后觉得这样的走开不得体,老子看儿子,有什么好心虚的呢?青生坐起来看他时的那付样子让他心里一凉,他分明把他老子当成了鬼怪。

青生这样的惊恐说明儿子片刻间对他也是陌生的,至少他不喜欢。假如他看到的是一块面包一朵花,他都不会这么恐惧。儿子对老子的感情是奇怪的,他也是人家的儿子,如果设身处地想,每个儿子第一个逃避的人就是老子。儿子在老子那没法有尊严,从小到大所有的事他都知道,管你的权力是天赋的,作为儿子在自立之前一大半的委屈压制忧愤都来自父亲,而且无是非可以申辨,没道理可以说,得靠自己把这愤懑慢慢消弥掉。

这种沮丧每个儿子都有过,有时候甚至会懊悔地想,如果可选择,宁愿做牛马,牛马稍大就自立,不需要等到十八岁。这分明仇人,可吃他的用他的,一手把你养大,说这样就叫恩重如山。

一个儿子要成为男人,一生里应当需要吃几记老子打过来的没理由的耳光。让他明白有一种蛮不讲理的人叫父亲,这时他会释然,所谓老子就是老子。

他从来没有打过青生,倒是阿每常不由分说打儿子屁股。青生不倔,性格中没有犟着头颈的那种叛逆。李长留认为这都是他没揍过儿子的缘故,缺少挑衅,以后就做软便便男人。阿每打没用,母亲打儿子十顿,不如饿儿子一顿心狠。

他与句师傅去谈心。李长留说出来的话让句师傅吓了一跳。他说他发现儿子青生从小到大始终在变,像不是同一个人,始终有人在调包的样子。

 

句师傅哈哈大笑:不要说正在长大的儿子,我都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也不是同一个人。我三岁记事,过目不忘,人人以为家里出了个神童,不料祖坟没做好,没福份,变成了不祥,六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可不是一般的调包,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调包,不是渐变是巨变,从里到外,从形到神都变了,简直脱胎换骨,那种变化不是亲历,你想像不出来,这极为骇人,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问题是病以前的那个小孩,童年的我时常要来找我,梦地里来,问我:你是谁?我呢?你把我丢了,你把我还我。我被他逼问,害怕惶恐伤心,躲无可躲。他会破门而入,他离开时那瘦弱无助的背影是何其孤独。我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一次次哭醒。后来他无望了,不来了,最后那次告别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说:你要活个人样,不可辜负我。

我很怀念他,可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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