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枝叶（非虚构长篇《青绿》自序）

 

不知为什么，我会把那些不自在的记忆自动删除。有时候是生一场病，有时候是一觉醒来，记忆中大多数的经历就都没了。经常是见到一些从前的人，根本就记不起名字来，你谁？谁就会觉着这是奇耻大辱，这样的忽略，确实无礼之极。这就很少主动与人打招呼，除非确认这人我认识。日子一久，人都以为这是傲慢，其实不是的。就像一个没手的人见了面无法与你握手一样，决不是无礼，是因为他没手了，他有欠缺。

 

少些芜杂可能很干净，可这是残缺，不论是学识还是做人都没法完整，不是整个的。住在城外，躲在家里，很少出门去，除了买菜，买菜也是匆匆忙忙，顾不及问价。见人做事举止都慌张，但大多数时候就有了大多数人没有的闲，我很闲，闲得你想象不出来。

 

    好比缺月，缺着就会想着圆，圆不见得有意思，可这是万物之理，没法消停的。我会做很多梦，还会幻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填沟塞壑。很熟很熟的朋友就大惊：你记性为什么这么好，我都忘记了。这都有过的，因为能记起来。于是我一直说，这些都是真事，不是杜撰。

 

    有几件事别人没法知道，是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你就更不会相信。

 

    那一天下大雨，也是梅季，檐雨哗啦哗啦，雨水发白。门对着曲尺型一个过道，桌子对着门，一个人坐在桌前端着碗吃蚕豆，老屋在雨季非常晦暗，那年七岁。一刻间大雨突然没了声音，聋了似的安静。惊诧间抬头，过道中一团大火球浮着，样子就像海上刚跃出的日头，很圆很大很红，又安静。那个红火球迎面浮过来，好像可以触摸，我盯着它慢慢靠近，直到碰到我捧着的蓝边瓷碗。这是一团光滑的色调殷红的不炙热的大脸盆似的圆火。下意识里惊恐而缩手，瓷碗悬空跌落，落地有声，巨响。闭了眼睛尖叫，叫完挣眼，一厔子雨声，圆火不见了踪影。寻觅也没有，只有地上的碎豌片。它没处可去的。门外檐水下洗螺的我母亲与姐闻声进来，我姐刚从青天湾的海边拣了一桶黄螺她们才洗了一半，她们没看见，而且不信。如果没看见只是听说，我也不信。但我看见了。这是只有我一个人信的事物，至今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它很美，这团火好像表达过一种意思，它只是想路过躲一下雨。

 

四年前没事干，去考证一个废了六百年的古寺吉祥寺，这个地方我熟，童年就在那长大。小时候足迹能到的地方都是遗址，一个中唐到明初的大庙，废墟有六百亩。这一块地方，我经常会有事没事开车去转悠，有一天又漫无目的地一个人去，车窗大开着，放着梵乐，是一个阴天的午后。接下去看见的匪夷所思，并非神奇，只是很巧。有一块小小的云移过，天上露出一个大而又圆的太阳出来，可迎面看，因为还有云雾薄薄地蒙着阳光，于是天顶现旭日，在云缝中，活像一个美瞳。只几秒，那块云又移过去把太阳盖好。整个天空就像是开眼眨了一下，又是阴蒙着的天。路上没人，田野间也没有。我没事看天干什么？而恰巧我看了，苍天正好这时开眼。我想了三天，试图想想出些意思来，但没有。

 

最节外生枝是以前从小每年都会做的一个梦，地点季节场景人物都一样。如果我有些高贵，底气都来自那个梦。因为无数次的重复梦见，就变成了比现实更为真实的经历。一个河谷，四周古木参天，大树下河面上有一个桥一样石砌的大平台，白石围栏。我在凭栏望水，梦中的我是一个人到中年的胖子，穿古代时的大红锦袍，大树虬枝的碧绿树叶拂着台下的急流，是盛夏，在纳凉。有五个彩衣华服的女人端坐看着我，水气扑面，能看到树叶上溅起的水珠，然后一下子觉着水冰凉，就惊醒。

 

这可能是我的前生。后来不做这梦了。如果确是前生，相比较无疑今生非常的落魄。但也算阔过，你也没什么话好说。

 

人应当都有不经意的枝节横生，大多无用但历历在目，能够取舍收拾总是好的。这本书叫《青绿》，就是这样的收拾，它是发生在吉祥寺废墟上的故事。这些人和事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有些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