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生
(2013-02-19 17:24:55)分类: 雨是水尘埃(杂记) |
我突然怀念起桃生来。
2000年,我大把大把的化钱买草,开始是拿一把竹椅午后坐在门口,等山上挖了兰花的人下山,后来干脆等在山脚下,剪径般勾当,半道就把兰花收了。桃生是独行客,他上山寻兰喜欢一个人,那个时候他及他的湖南老乡都柀我们教会如何寻兰花,他们因此都改行,专业在山上找草,倘若运气好,挖着一棵奇花异草,会抵得上几年的收入。满山的兰草中,隐匿着奇花异草,这是异数,没有人知道,兰圈子以外的人没法知道,人们只会惊诧一草千金,不知就里,我们自然也犯不着让圈子外的人知道这些。但桃生他们知道。
沅水在湖南,桃生们都来自那个叫古丈的地方,鸡犬相闻的村邻,千里迢迢一起来岛城打工。他们说他们的家乡离传说中的桃花源不远,但不知道陶渊明,只知道出了个宋祖英。他们的山上也有兰,是不香的兰花。春兰是择地而香的植物,日本朝鲜也有春兰,皆不香,有些地方的兰草甚至是臭的,能幽香的兰花,只产江浙,其它地方的兰香,或浓或浊或甜或腻,不正的。这个不足与外人道,江浙的兰人自已知道就可以了。兰市在2006年疯了时,有气味的都被称之为香兰,这个传承了上千年的古老行业,就离消逝不远了。兰是香道最上乘,但不属于香道。兰人如我这样,是不屑香道的。
院圃皆花的一个月,盆盆兰生香,我家自已是闻不到兰香的,“处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不会惊异也不会太欢喜,甚至都想不起邀些雅人来闻闻,寻常不过的事物,觉着没缘由炫之于人,十余年,我没办过一次兰会,偶尔有客人恰巧来,便折一朵兰花于茶杯中添些香。
桃生长得像电视机里唱歌的阿宝,比阿宝再黑些,他运气差到一直挖不到兰花,又不会弄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换几个钱,是这一群挖兰人中最窘迫的。他内向不太言形于色,遇到惊喜事只眼里闪一下,他瘦瘦高高很敏捷一个人,寻兰比不上他十四岁的侄子。
“桃生哪,这可怎么办?”我这样为他发愁,他听到会笑着蹲下去摸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面闻,并不点燃。桃生在山上给我寻来一些灵芝,群岛山上的野生灵芝比兰草多,硬如朽木,我常用灵芝烂透后掺一些作为兰土用,灵芝种兰并不能使兰更滋茂,不过是突发奇想,但对兰草也无害,看到的人以为是莳兰秘技的也有,我都故作吱唔,意在让人向桃生买灵芝,可人家都上山自已去采,山上倒下的枯松枝上,这种东西很多。
桃生老婆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个女人再这样下去会剋夫,我的呵斥她也不怕,人又越来越肥样子,我找了一户人家让她给人做保姆去了,省得每天眼前现来现去的。
桃生一个人了,不用再租出租屋,我山上的旧兰园有三间破屋,替我菅园的老友重芳逃走后一直空着,倒掉了一间还有二间,锁也找不到了钥匙。桃生怕鬼不敢一人去独住,纠了一帮老乡,用斧头把门劈开,住了进去。住家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尤其是碗,是我好多年前收古董收来的旧货,后来发现青花都是假的,但民国的红花碗都是真的,画着桃花美人式样,并不宝贵,就都拿了去给重芳用,桃生他们去后也用这个碗。重芳替我管园三年没洗过碗,说是下一顿又要吃的碗上一顿洗净是多此一举。桃生的碗是洗的,拿到园边的溪沟里去洗,叮叮当当。
“桃生,这都古董碗,尽量不要给我打碎”。桃生说好的。后来果真一只都没打碎过。他们这些人每天都在屋角的野山挑下小便,那棵大桃树春天花便开得极繁,阳光好的天气要顺风坐在上首,否则骚臭味满院子可闻。
这一年春天多阴雨,山中湿寒。院子里的缸灶派上了用场。缸灶是重芳做的,就是日常的咸菜缸在下面敲一个窟窿,要敲得十分好,正好做添柴的灶洞,缸口坐一口大铁锅,这就是灶了,山上枯枝拣之不尽,尤其带松脂的枯松烧起来呼呼作声的火旺。桃生他们每天围着这个缸灶取暖炖菜,望着屋外绵绵不绝的冷雨,盘算天晴后上哪座山,取笑桃生,老婆在人家家里,说不定早已给我卖掉。他们最喜欢说的是卖到了妓院里,桃生便挪挪屁股十分自信:没人要的。
弄到好东西一般都在晚上煮,他们会打电话来叫我上山,雨晴时缸灶挪到院子里,旺火中寒夜的炎冷逼出酒一样的烈,他们在锅里加了很多的辣驱寒。有一天他们山上弄到了一只小野猪,我带了一些白酒去,锅里除了野猪肉还加了很多他们认识的山上可吃的东西,桃生还放了一朵灵芝,灵芝没味的,汤辣得发红,他们做的是湘菜。我一点都不能碰辣,桃生割了一大块野猪肉给我在火里烤,吃了半夜,吃得脸上都是汗。吃完也去桃树下小便,发现桃花只朝火光那边是红的,其余朵朵都如纸上的墨点般暗。
春天其实不明净,每年的春天好像都十分劳碌,安下心来的时候不多,大多数花开的日子都在阴湿的兩中,腊梅、迎春、油菜花这样的黄色花尤喜开在雨地里,所以每年的春光都是被辜负的。及到五月来临,记忆里才会有刚过去的春天的印象,这时候念头中的春天已略去了冷,略去了湿,又略去了混浊,变得清明起来,仿佛这时才显出桃红柳绿李花白的样子,忘记了泥泞,冷雨,嘈杂的气味,那些不明朗的心情。
从前在春天每年生病,春天就是病中的感觉。后来听了一首歌,唱道“艳阳天,艳阳天,桃花如火柳如烟。”于是想了想,觉着春天还是美的,于是作来年打算,要去踏踏青,要去婺源看油菜花,甚至在酒后狂言要种十万棵桃花。如今我不喝酒了,真实感触的是,那些春天里脚踩踏过的冷草、碎花以及满眼的碧绿。
桃生他们后来换了另外的营生,一下子都不见了,既没留下去向,也没有他们的电话。不采兰了,他们觉着没有了再上门来找我的理由。今年的这个春天与桃生他们那年的那个春天很像,也是这么冷,不知道如今他们还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