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前我又一次造屋。这是我最后一次造屋。我喜欢造屋,好比喜欢文字,默默地一块一块砖垒起来的屋,与一个一个字垒起来的文章,累了时,都可以直腰叹息。人需要屋住,吾辈自力更生,中国的农民,一生的理想都是“买地起屋娶小老婆”,买地与娶小老婆政策是不允许的(也不知他们是凭什么)。

身惠有旧宅,想卖给我国家不许可,我说租吧,我不在乎什么产权,身惠说不好,他是纯朴的人。身惠没去过北京城的故宫,我是去过的,我往大里打比方,打了个故宫,故宫产权谁的?谁造的?谁住着?你往世道那里想,想得脑子晕了时,你会明白做人连昨天都不是你的,明天也是很难说,而居然以为产权很牢靠。租期长一点,再补一个条款,租期到如果我没死,合同顺延至我死。

身惠因为卖旧屋而变成了朋友,他是种草莓与西瓜的,于是我经常有草莓与西瓜吃。身惠在山上还有三十多棵老杨梅树,送了我五棵。彩屋杨梅在岛城仅次于滜泄,这个村子在本岛的腹地,唐朝时昌国县城即在这个村子边上,如今有一汪水,是岛城最大的水库。海水中一个岛屿,岛屿中一泊清水,水泊如梁山。彩屋从前是种桂花的村子,村中尚有几百年的老桂树七棵,后来时势变得人不吃糖桂花时,村就以水果为业。春,这里桃李开花风氤氲。我于二十年前想往这个村子,但市里因水源保护有移民计划,二年前得息改用污水管道工程了,我就挨家挨户去村里吆喝:谁家有房子卖不?

因为文化革过命,为官者以为彩屋这名土,改为明星村,每逢这种事情我现在都是闭眼转身的,我一直跟别人说屋在彩屋,但舟山现在并无彩屋的地名。
我没把房子造成别墅,邻居们很失落,泥水匠甚至出口鄙夷,他把岳云千辛万苦从宁波乡下,一幢正在折迁的古民居屋顶上掀来的旧瓦片,敲碎了一块。抗议不用锃亮的琉璃瓦。我对他说,你再这样我盖草屋,琉璃瓦不是谁都能盖的,我这样的平民盖琉璃,是冒充尊贵,你说是不是。

整栋屋门前独柱,这是有意思的,岳云却留了一枚钉子在上面,一直跟他说拨掉,他就是要忘记,这很不好。

前窗水边二棵树是苦楝,我喜欢初夏紫花的苦楝树,人要有贫寒心,一丝凄苦味,才真实不虚,就像秋天的雨意况,何况我们这种人家,不论从前现在还是以后,都是寒门。

后窗一座山,山下青青竹,这个是二楼卫生间的窗户。

左边是一条溪,水小而不绝流。屋右是邻居的小竹园。

我这么一块地方,前后都没有人家,门前是路,32路公交车半小时一班到城里。你们为什么要住在城里?你把有房产证的城里水泥笼子卖掉,我这样的屋你可以造三栋。
进度才三分之一,后院是一块一亩的菜地,租来种兰花的。
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豕。诗人看农村,总要以为很入诗,吾不是,我觉得农村可以用来派养老用场。邻居名叫厚道,遂大喜,一次敬他二支香烟。吸一支,耳朵边上夹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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