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

二天拔掉了四颗牙齿，担心牙齿拔掉人会失忆，昨晚七点钟点着灯在沙发上假寐，不知不觉睡去，醒来是下半夜，感觉特别亮堂，清醒得异乎寻常，记忆一下子深邃无底，无端地回忆起这个地方，清清楚楚。原来被牙齿压着的东西浮了出来，有些吃惊。

十五岁那年我得了一场病，病得很重，查不出病因。不是特别难过，就是虚弱，有时候会弱得昏过去，迷迷噩噩。那段病中的经历如今多数已经忘记，大概是，我父亲在一个很大的水库工地工作，这水库所在的下游山岙里有一家部队医院，我就到了那里冶病。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就是这地方的人，姓谢，他的家就在医院对面五里地外的黄泥岙，看病期间我就在他家暂住，住了半个月。

病中人是迷糊的。黄泥岙二十几户人家，有一条溪，二个池塘，家家有竹园，这个村子的村风特别喜欢种桃李，因此路边屋前都开着桃花李花，每家还有一个习惯都养狗，人未进村，小山岙里就狗群吠。我是极喜欢他们的家，谢家伯父是个农民，他家的园地很大，竹园一直连到山脚下，门前的果园不只桃李，柿子柚子梨都种，大黄狗栓在柚子树下，泥地的大院子没有院墙，破盆碎缸里种着凤仙和大理菊，矮矮的四五间瓦房，屋里屋外都非常干净。

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一直没问，她比我小一岁，负责照料我，她是谢家伯父的大女儿。她不好看，我现在能清晰地记起她的样子来。她很顺口地叫我哥，似乎我就是她家的哥，于是仿佛天生的亲切。在小孩的习惯里，我那个时候的年纪，刚好是对小姑娘最反感的年龄，这种反感是对惶恐的反抗，惶恐在土话里是害羞的意思，因为己经懂事和向往，就要表现出一种“不在乎”，极端时会有对异性无端卑视的心态。我并不与她说话，虚弱得久立人会晃，脸苍白如纸。她无微不至。对于照料我这件事，我看得出她满心欢喜。

隔着一大片开阔的田野，村子的对面就是医院，有五里路，每次去医院都是她陪我去，路都是田埂，曲曲折折。她家有一把黄色的油布伞，油布伞是非常粗笨的一种伞，木头做的，粗黄布上涂了黄色的油，雨淋在伞上声音厚重，的的答答。她吃力地撑着这样的伞，还得扶我，脸就累得绯红，我还记得这张脸，脸上有雨水和汗珠湿着。坐在路边息一息，有时会碰到她的熟人，熟人问这问那，她也不害羞，反而是高兴的样子。我就故意晃在她的后面，她知道我的意思，就走几步回过头来看一看，远得路多了，就会站在田野里等。人小小的，印花的夹袄梅红颜色，很旧。肩上扛着黄色的油布伞，田野非常干净，白鹅在田里低头吃草。

她好像天生不拘谨，也不以我病中的木讷沉闷以为怪，仿佛以为我这般样子生来如此，让我也以为她喜欢顺着人的心思也是天生的。我每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没事的时候她会坐在石头上，告诉我梨树什么时候开花，桃树结的桃子有小碗大，她们家的小竹园是乌竹，长笋的时候笋是黑的。她也不问我来历，也不打听我名字，只是对我好。晒太阳晒得口渴，她每次给我一只桔子，桔子是温热的，因为病人不能吃冷食。桔子怎么会温热呢？或许天下该有本就温热的桔子，那时我没心思想这些，每天都担心自己会病得没日子好过。

我是应该住在她们家里的，但翻出来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细节。许多天后，她妈妈以为我这病不是病，是营养不良，就给我吃童子鸡，童子鸡是未下蛋的小母鸡，做法是整个盛在碗里加半斤酒半斤酱油，然后碗在铁锅里干烧，烧时用二斤稻草在灶下一绺一绺地烧，烧前木锅盖要在溪里沉泡过，不然干锅久热竹筋箍的锅盖会崩散。这鸡边烧边香气四溢，我在院子里坐着，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细烟散在竹园，香气就满院都是。我知道她在烧火，一小把一小把的稻草在喂火，不多时她会把烧好的鸡端来，这时我会有些感激，那鸡有酒香和酱香，还有很浓的烟火气。

我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接受着这家人对我的好，后来似乎也没有人对我这样平白无故地好过，而病中的人心思木木，沮丧的时候多，不知道表达。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妈妈开玩笑说，我女儿对你这么好，嫁给你算了。我竟万分的窘，推却着，好似愧受重礼似的那种推却，而没有想到男女事上去。他们都笑，她也笑，但笑得事关及己的不好意思。

我都忘记后来是如何离开她们家的，记得我离开时她不在。想来应该是病好了，想来我走的时候，她有事去了。

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和她的家人，也可能是病的原因记忆中没有这件事。如今忽然记起，是因为我拔掉了牙齿。人的缘份就这么无端，现在见了她肯定不能想起来，也不会认识我这个人。想必她在后来慢慢变成了真实的村姑，又嫁了人，又在竹林桃花的院子里烧童子鸡，或者是一身梅红的衣袄在雨中的田野中撑着油布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