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从前上山砍柴，入夜担着厚重大捆的柴草摸黑从很远的山道上下来，累了时用木挡柱支住扁担息一息，挑着时又用挡柱让另一肩分担扁担的重量，就这样一路从那座山上挑柴回家，家里一灯如豆，等他回来吃夜饭。

 

童年起就知道那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块小小的湿地。因为我舅舅担回来的柴里，总会有一二只硕大的乌龟。山上的乌龟从何而来，我舅舅说，柴山上砍柴，镰刀割草根，经常卟的一声，刀砍着了伏在草丛中的龟壳，就拣了来。我舅舅拣来乌龟灰缸里烤了吃，龟肉雪白又飘香，这乌龟就来自那座很高山峰的山顶上一块长着芦苇的湿地。

 

吾乡南望，这一座山九峰排列，叫做九峰山，九峰山的地名源自唐朝，因为牵涉一个八百年香火的宏丽古寺的缘起，九峰山之名仅见史志。乡人因海禁断代而不知其名，因山顶有大潭，就称之大潭岗。大潭岗有茶山，茶山西南麓山溪五公里，茶山及溪即如今郑家五兄弟经营的茶人谷，茶人谷乃吾乡之背，今日有远道来的朋友，又去茶人谷，决心去看看大潭岗的潭，就是那一块产乌龟的小湿地。主人阿三陪同我们，沿溪谷爬山，过小竹桥，沿羊肠山道逶迤上坡，片刻就挥汗如雨。

 

近五年来，吾终日枯坐，不信医生不信运动，以为生命在于静止，能长寿者皆静物，比如乌龟，比如树。我去普陀山不一定会拜菩萨，但遇三百年以上老树便起恭敬心，五百年以上古树则拜。今日爬山是例外，想爬上去，爬到巅，爬到无处可爬，喝一口山顶的水。

 

一路蜗行，遇水息一息，山上有水就是跌流的瀑布，清澈如玻璃，清凉无限。遇风息一息，忽一个山谷空旷处，凉风入怀，可解衣，吹去些身上的热。走出树荫看天，太阳直射，四望有云阴，汗水能把衣服全湿透，眉头挂汗珠，心里就笑：莫非我也是水做的骨肉？但搓一下，泥垢是有的。水做的骨肉，搓一下应该也是水吧？

 

这样的感觉好像是用自己的汗水洗澡，一边爬山，一边看见汗水滴到山路上，这也仿佛爽快淋漓，而且并不觉得十分的热。有一位得了抑郁症的朋友我给了一个方子，晒太阳，半年后说是好了许多，只是还高兴不起来，尤其早上醒来。我说那是血流得慢了。

 

渐爬渐高，有些兴奋，是血流得快了。快到山顶时，四肢八骸很通透，我竟跑了起来，山顶有凉风，好一阵爽快，这样的山风可以卖钱。只是山巅无遮，青空在顶，阳光无碍，见远处有云，就很想唤一片云过来。

 

一小块水泊，长满寥草芦荻，有几间小屋，一口凉井，水凉得烫手。

 

大潭岗的山顶如何有水洼？又如何井清冽？井里喝一口水，又把瓶子灌满。阿三说，这水里有脸盆大乌龟，有手臂粗黄蟮，有婴儿哭一样叫的娃娃鱼。都躲在草丛里，看不见。我眼前看见的是夜里点灯的餐桌，我舅舅从门前的路上担柴而来。

 

来回二小时，回到山谷望山顶，要仰视，脱去汗水湿透的衣服，并未觉得累，山巍峨，在人面前壁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