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2009-04-16 00: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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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壳娘舅外婆杂谈 |
分类: 《僻壤》(随忆集) |
舅舅
荒村旧事录81
难产的妻子没有奶水,丈夫半夜披衣打开门,进来一屋子冷风,白雪扑面。身后的饿婴啼得声嘶,他一头扎进雪夜里去。提灯寻路,去邻村的人家讨奶。
这一幕情景,是四十年前一个寒冬,我舅妈生表弟,我在隔壁的房里听着,脑子里是刚在说的画面。舅舅不苟言笑,性格沉默如墙脚的石头,一直被上面的墙石压着。我舅妈倒是口舌玲珑,求人办事都是舅妈出面,我就猜想,他去讨奶,如何敲门,如何说。
贴人脸孔犯难如杀头,无可奈何得没办法。我外婆说,这是脸皮薄,没用的东西。我外婆又说这是心脆,薄瓷做的心,跌一下就碎。
万事不求人,一定有舒畅的内心。与世无所求,活着不妨简单。可是舅舅烟酒都会,瘾心又很重,自恋自夸都在酒上,说起酒,仿佛这一辈子的快意人生都在碗里。他对酒生爱,都有怜惜心。有一次我给他去买酒,路上有人骗我:小孩,你的酒瓶底漏了。我慌忙捉了瓶底看。看瓶底时,瓶口倒悬,酒洒出,赶忙扶正,已汆去了半瓶。回家去哭告,我舅舅坐着的人,忽一下窜起,奔跑去寻洒出的酒,石板地上的漏酒,无论如何拾不起来,他就爬地上,吹灰又擦泥,思忖着想舔。
下酒菜是自找的,用竹蔑做了鱼罩,到河沟罩鱼。鱼罩有二个,左右手各执一个,形如竹壳热水瓶的竹壳,大如水桶,因为没有底,水里罩下去,鱼若刚好路过,就被关在竹罩里,就撞。手就从上口伸进去,捉被关住的鱼。娘舅罩鱼,二手的二只鱼罩在水里一按一提状如巨脚怪物走路,又十罩九空,煞是好笑。但摸点自已下酒的菜,还是有的。
罩鱼,最好浅水和浑水,清水透澈,鱼见影就逃。而深水,鱼罩整个没入水中,就算鱼关住,伸手去摸时,无手管鱼罩,一松就浮起,也是白罩的。
那时乌龟不作吃,以为是脏食,正经人家不吃乌龟。所以乌龟极多,捉乌龟不须费心,一有响动乌龟立即缩头缩手脚,乌龟是以为硬壳是天下无敌法宝的,不料常被我舅舅拾来。山上有旱龟,我舅舅上山斫柴,草丛里有时候柴刀会“卟”地砍到乌龟壳,这就是下酒的菜了。
舅舅吃乌龟,我外婆觉得这是堕落,说没用,灰心得哭。这脏物决不允许上灶在锅里煮,我舅舅就用火焙。灶间日夜养着暗火的灰缸里一扔,乌龟“卟”一声自己沉闷地入灰,都不用把灰扒开埋。又乌龟自身带着的壳,就变成被烤时的“锅”。吃法是熟后,乌龟的上下壳可以掰开,龟肉雪雪白,香得令人生馋。乌龟被这样弄熟,是极妥贴法子,简捷得一丝麻烦都没有,我舅舅为这样的妥当,有些自得。
这时我外婆拧眉厌恶,又不住念佛,又瞪我:你不许学坏,一点都不许碰的。
有酒有肉,这令我觉得学好很残忍,外婆不见时,我舅舅给我吃过一枚乌龟蛋,比鸟蛋还小一些,是乌龟体内还未生出来的软蛋。娘舅说:吃蛋是不会变坏人的。我平生就这样吃过一枚乌龟蛋,味儿忘了。
“只好忘记亲爹亲娘,不要扔掉乌龟肚肠。”这是赞乌龟肠子的好吃的,我舅舅吃乌龟肚肠,需要把乌龟在水里养许久,不喂食,然后再扔灰缸里的,吃时如吃面条,看上去很下作。
我舅舅结婚时,想讨我母亲戴着的那一块表,特意到我们家里,住了三天。不开口,闷坐着。她姐姐问他有什么事?他就是不开口,吱唔。我母亲料不准他心思,理会不到,三天后他闷闷不乐地回去。心里不知有多痒,他就是不说。许多年后有一次与我母亲吵架,他骂了出来,我母亲哭笑不得,马上把表摘给他,他已经不需要了,又在气头上,想要也是不要的。
那个雪夜,我舅舅是讨着了奶回来的,我料想我舅妈一定是含着泪花问他是如何讨着了奶的。
我舅舅一定这样回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