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

荒村旧事录76

这篇文章开不了口，有人以为写这样的文字是春天的缘故，这就被压抑，成了犯难之事。无奈春天本来就是风和日暖的，该有的就是有，有得地老天荒般。

荒村多裸露的岩石，“亮水乌泥白石头”，无灯之夜走夜路，摸路时亮的是水，黑的是泥，石头是白的。整块的岩石麻花的天色中惨惨地白，或是黎明或是子夜。梨花在山中，草还没有颜色，远看山色，白可以被忽略。夜雨涧中流，岛上的溪水一会就流到了海，到了尽头。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绰号叫做“老石头”，人如梨花苍白，有病，郎中说是花癫。花癫不同癫痫，患癫痫的是阿五，阿五有一天黑夜走路，摸黑到自已的房间里，说是有一头雪白的羊跟了来，阿五吓得不知道点灯，坐在黑洞洞的空屋子里，面朝着门，大眼晴在黑暗里盯着门的缝。跟来的羊从门缝里薄纸一样进来，哗地蒙了阿五的头脸，阿五被窒息。抽搐，口里吐出许多白沫，眼晴翻得都是眼白，从坐着的凳子上掉下来，滚在地上又冷极了似的抽搐。

阿五被羊附了身，羊癫疯，就是癫痫。附身的羊要饿，饿了要去吃草，阿五就被放出来。阿五醒来，很累，也很过瘾。他爬起来又坐在凳上，只知道他刚才是坐在凳上的，发生了什么他本人不知道，感觉手还是手，脚还是脚，身子依旧是自已的身子。羊隔三差五要来，把阿五当衣服穿，羊为什么要附阿五的身？是羊想演做人。

老石头某一天把阿五的东西吃了，吃的是什么东西，怎么吃的，味道怎么样，我们不知道，阿五也不肯说。豆地里的秋豆被压倒了一片，阿五的背脊都是豆杆的划痕，一道道血印子，斑驳。阿五的娘在哭，说这是强奸。阿五的爹吼：哪有女人强奸男人的。阿五娘也吼：阿五不是男人啊，他是孩子。阿五十四岁，阿五被老石头吃去的东西叫童贞。据说我们都是有童贞的人，但是摸遍全身寻不到。

老石头的老公要出门，出门前把他的婆娘摁倒，用圆珠笔在老石头的身上做了记号，说：如果回来记号丢了，你小心你的命。老石头魂不守舍，忍不住东游西逛，她会坐在山上的石头上，哀哀地哭，苍白如梨花。有单身的男人走过，她会求，跪下来求，哭着求帮忙，胆小的男人会夺路逃走，胆大的就给她帮忙。帮忙是要帮到底的，老石头掏出圆珠笔，请男人把她老公画的记号补上。

肚仙(巫婆)说，男人是火，女人是水。女人的水遇到男人的火才会沸。而老石头的水非同一般，是油。碰到火要越烧越旺，这就息不灭，要息火，除非到海里去泡七七四十九天。

老石头半夜到海边，脱了衣服，岸边立着，海是黑黝黝，浪花里有磷光，是七彩海火，远处有凝眉似的灯，是渔火。潮水在叹息，风轻薄。老石头趟着水，走到海里去，海水绸一般滑，与她肌肤相亲，刺骨。眼前的苍茫无与伦比，除去潮音，那是安静极。

老石头在海里泡，身如卵石，圆润而湿漉，水洗卵石滩，呻吟如同哀号。

酒里泡药，蜜里泡枣，海水里泡老石头，亏你想得出来。

老石头死在了海里，火就息灭。她被海水托起，白如一张纸，弱如一张纸。她伏着，背朝着青天，在水里。男人在海里死，浮着的身子是伏着的，女人在海里死，浮的身子仰着。而老石头伏着，那就漂着吧，荒村世世代代，对错了正反的浮尸，从来不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