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坐
(2009-03-26 11:2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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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母鸡眼晴泥地头颈休闲 |
分类: 《僻壤》(随忆集) |
呆坐
荒村旧事录70
我生来就是闲人,不用干活,也没好好读书,长大以后也没做过什么正事,就一辈子悠闲着,闲得荒草似的。可是天性不浪荡,这就无所事事。二十岁以前很羞怯,见了女人要脸红,见了生人不愿意说话,也没什么追求,对高高在上的事物总是敬而远之。
童年,无端生得纸一样白,这与荒村格格不入,而我从来就认为男人白晰,是件羞耻的事情,以至小时候很不愿意洗脸,又风雨烈日不避。我至今都没有在下雨天打伞的习惯,大雨底下走路也是不紧不迫的。人对雨畏惧,被雨淋透以为是见不得人的事,而对剥了衣服洗澡就不那么以为。夏日暴晒只会脱皮,脱了皮还是雪白。我在荒村别人取笑,主要是因为白,也是因为这样的不争气,三十岁以后刻意弄出了一张胡子蓬松饱经风霜的老脸,以匹配世道人心,可是衣服之下的皮包骨头,依旧苍白。太阳晒不黑的人,据说月亮可以晒黑,然而这在从前没有试过。
我在荒村还不识字,不知道世上有书这样的东西,荒村大多数的日子天气晴好,人都去劳作做事,我就只好门槛上呆坐,阳光底下背靠门柱,看路上偶尔走过的一只鹅,或者二三只觅食的母鸡。鹅也是雪白,别着头,走路踌躇满志,又于万事不荒张,对面牛走来也是不让的,然而头颈像是生来就可以被人提的柄,赶牛人就走过来,把它的头颈一提,鹅就不得意身子悬空,被扔在路下,爬起来,扑腾着爬上,“呱呱”骂几下,又手剪背头昂首,继续踌躇满志地走路。
荒村的母鸡大多是芦花鸡,毛羽色泽斑驳,母鸡寻食东张西望,鱼、鸡、鹅、鸭的眼晴生在不同的二侧,要看到正对面的东西有些难,它就必须把脸转一下,用一只眼晴“照”一下正前方,所以看上去一直在东张西望,走路也是。母鸡也会隔一段时间,太阳底下的泥地里伏着扒灰尘,把全身的羽毛都蓬松开,脚不停地扒土,弄得舒服了,蓬松的羽毛自然地慢慢收起来,眼微闭,安心地作坐窝状。鸡的这种状态,荒村叫“赖婆”,是鸡天生要孵蛋时的动作,但这时无蛋可孵,就只好在泥地里模仿着过瘾。
这样呆坐着看,鸟飞过,竹长笋,树开花就都变成了大事。日子一季一季地过,平白无故,有时能把地上的阳光呆看出金色来,蚂蚁在纯黄的金色里排着队走路,日子生烟,过不完。而大多数的时候是胡思乱想,想的事物也脱不出荒村,一般都是吃的,想吃的东西,我可以一直想出味道来,就满嘴口水,咽下去,真的吃了一般。而想着想着会失神,呆掉,别人唤好几声才能回过神来。失神是什么都不想,是把感觉衣服一样凉晒的样子,空的,跟做梦不一样,做梦是演戏,失神是水澄清。
坐久了也会打盹,忽把头撞在门上,吃惊地以为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什么,就又袖手蜷缩着打盹。小乞丐模样。我至今还有情不自禁坐地的习惯,就是荒村那时不知不觉落下的动作。我曾经有一次在上海南京路的商店门前台阶上这样呆坐,坐得与荒村无异,不过是蚂蚁变成了人流。
坐着,有时候也会下意识地想说话,自言自语,又会莫名地突然张口朗朗地念听来的野词,如:
“阿二嫂
甭难熬
老公今夜就会到
今夜不到明夜到
帐子下落放大炮……。”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