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和胡子都拼命疯长，一切都是闲得发慌的样子。生意还是那样差，除了喝茶，齐笑生确实没有其它的事好做了。茶和酒好像是一荤一素的两样，齐笑生一直是又爱又不爱，之所以这么说，是他以为茶性和酒性都有些偏颇，最好的光景应该是这二者各取一半。可又无法各取一半。齐笑生喝茶是豪爽地喝，喝酒则喜欢茶一样的品小杯慢饮。

齐笑生住的地方天天醒来闻鸟鸣。从前多是麻雀，晨光里翠竹梢吵闹作一团，这几日多雾，晨起露浓，远远地传来“咕咕咕”的布谷。布谷就是杜鹃，喜欢在有雾的曙色里啼，布谷啼时，田畴都蓄满了春水，泥土都是湿漉漉的，山岚从峰峦流泻如云，远远近近的树都抽新叶，一树嫩色。摘青山的嫩叶，如翡翠，如祖母绿，如鹅黄如鸭绿；用铁锅木柴手炒，如珠如螺如雀舌，人便称之为茶。齐笑生用溪水一瓢铜壶煮沸，二升青瓷大杯着水三斤泡开，双手呵呵捧着，又执扇拂之速凉，坐石凳听布谷看流云，牛饮嘘嘘，合牙嚼水有渣，是残春滋味。

夏天里饮茶，齐笑生喜欢用一个大茶缸，将茶“养”在茶缸里，大汗淋漓地从外面回来，用海碗倒茶解渴，他觉得这才像喝茶。

大英喝茶拜了茶师，师父是岛城茶人如嫣，茶家兼琴家的名人。如嫣是茶名，用来喝茶的名字。喝茶精致到那地步，齐笑生有些“敬畏”。为了见识一下风采，特意作东叫大英请来搞了一个茶会。茶师如嫣是个会下苦功的人，十余年来拜名师访茶人，自创了禅茶功夫，把喝茶作为修为的一种捷法。因为茶喝得多，茶师如嫣看上去比齐笑生还瘦，然而气定神闲，一派沉静。

茶师喝茶要点檀香，闭目养神。瓦炉上焚着竹炭，用的是冬至的雪水。大英侍立在侧，师徒俩神情肃然有古意。茶师款款地注水，水注一线，手法一尘不染。又款款地布茶，大英递上闻香杯请齐笑生闻香，问是什么香？齐笑生说是茶香。接着又递上第一泡的茶来，又问齐笑生是什么香？齐笑生说还是茶香。茶师笑了，说：当是兰香。

齐笑生有些窘，把茶喝在嘴里细品，还是没闻出兰香来。茶师便合什念佛。齐笑生说：念佛也没有兰香。茶师微笑。

禅茶的功夫是一套：先是“槁木燃香”；再是“游丝烟霭”；三是“枝承轻雪”；后是“绘水作花”。这一套做下来齐笑生还是闻不见兰香，只好在那里自嘲：嘻笑百世流落，为人常奇苦至郁；吟哦一时难堪，情景又镜花水月。

茶师听了叫大英取了一个大杯子，给齐笑生泡了一大杯，齐笑生灿然一笑：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俗饮，好。茶师如嫣说：喝茶那有雅俗，这一杯叫风清月白。齐笑生对这样的说法心生欢喜。后来齐笑生对大英说：你老师喝了那么多茶，有一个茶名，我吃了那么多年的饭，是不是也应该弄一个饭名呢？饭名就叫风清月白如何？大英说：跟你这没文化的人交流，就是这样有障碍。齐笑生大笑，他觉得应当尝试着去酿茶酒，一种既是茶又是酒的东西。

齐笑生弄了许多茶叶来，有红茶、绿茶、青茶、白茶和黑茶，黑茶里比较上口的是普洱茶，茶汤是黄酒的颜色。他就倒来倒去的泡，在不断的勾兑中寻找变化，不是颜色上就是口感和味道上，倒来倒去时都会有一种变化。这令人想起古人的炼丹，古人练丹完全按照五行作为炼丹的依据，实践也无非是不断地勾兑而产生一种变化，最后炼出了所谓的丹来。

 齐笑生对茶的理解有限，他以为茶其实是一种心情的写照，这种心情是闲情，淡然又悠缓的那种，看在别人那里就有一种静笃、随意和心安，成了人生境界的理解。茶道只是将人的修为发挥出来的式，断然不会因为将茶倒来倒去就会倒出境界来。

齐笑生将茶水倒来倒去，有流水的声音。他觉得很好玩，如果让若兰来一起玩，她一定很开心。小孩子最喜欢玩的东西就是水，他想到茶师如嫣和大英，都是骨子里的童心在作祟。

 大英曾说她师傅，喜欢在海边林下的山石畔，选一个黄昏独自焚炉煎茶，清风淡泊中，兴之所至弄一曲古琴。这是另一番光景，所谓林下之风，格调就很高远了。就像倪云林的画，就像王维的诗。茶师没有比齐笑生小几岁，无非三十出头。齐笑生不禁大诧异：这算什么人生？这算什么来历？大英听了觉得好笑，反问：那么你算什么人生？你又算什么来历？

齐笑生阅人颇多，粗人细人都见过，对茶师他品评不出来。

见过最粗的粗人，是初中时的化学老师。身高190公分，食量惊人。为人草率得冬天不穿内裤，穿鞋不系鞋带。上课时一说话，立即能把全班同学一起说的空话盖住。口头禅是：那是为什么呢~~~!有回音。后来，是因为27斤一月的定粮，根本不够他吃一星期。饿得没意思了，自配毒药一死了之。人皆惋惜，其老父喃喃：愿他去阴间能吃饱，那怕给人倒马桶。

  见过的最细的细人是一男人，身材高硕，细皮嫩肉。裤子不熨出对折线，身上不洒上香水，那是决不出门的。会打毛衣，会唱越剧，啊哟的时候，会捏兰花指。有一次去如厕，向人讨方便纸。人拿了一刀与他。他揭了一张，四角对齐中间一划，再四角对齐一划，轻放一边；再揭一张，再对齐……三五张之后，叠作方方正正的一叠，又四面对齐，取了其中的一角，用母指与小指在一叠纸的小角处小心地捉住，然后一摇一摆地蹲坑去了。

齐笑生不知不觉间将面前的茶都喝了个光，只留下了五颜六色的一些空碗在那里，样子十分狼籍，也没有炮制出什么茶酒来。大英笑他是杂玩和呆喝，这样喝茶只可作茶后的笑话讲。

齐笑生称他自己将五色茶勾兑在一起喝，古往今来没有第二人。一喝而成古今第一，就是茶缘。这样的心得也是可以用来教人的，你得拜我为师。齐笑生一边说一边踉跄了起来，心里不觉飘飘然，像是酒醉的样子。一边说：我喝醉了，真的有些醉了。

茶能醉人吗？茶师如嫣说，茶喝过了量，是会醉人的。

齐笑生的大舅是个酒客，每年都要用大缸酿九大缸米酒，备一年的喝。大舅似乎一年里天天都醉着，一天要喝四顿酒。大舅喝酒是很精致的那种喝法，早餐喝酒，也要用锡酒壶将酒温热，坐在八仙桌上，用瓷杯一盏一盏地喝。中午则用酒碗喝，酒碗端在手里，热热地冒着气，碗里的酒像目光一样沉着，这是多少年养出来的一种感觉，齐笑生学都学不来。晚上临睡那顿喝得最草率，将酒倒在海碗里一口闷了倒头睡下。因此，大舅常说他一生喝过的酒，水一样的多。

到了晚年大舅光喝酒不用吃饭了，只是面皮变成紫酱色，但目光炯炯，举手投足间神态有一股仙气。大舅一辈子没娶过老婆，小时候的齐笑生觉得好酒而不近女色，很像《水浒》里的英雄，因此常跟在后面讨酒喝。新酿的米酒刚发酵不久有酒娘，清泉似的汇在酒缸的中间。齐笑生趁了大舅不备常偷酒娘喝。齐笑生用麦杆一截一截的接起来，躲在缸弄里吮着麦管吸。新酒的酒娘甘甜，酒性又极烈，一次齐笑生贪嘴喝得大醉，醉了二三天，躺在床上天地都在转，身体软软如棉絮，心跳得像弹棉花。酒醒后，大舅是极赞许的目光，从此便有资格在八仙桌上一同坐。那时齐笑生十岁不到。从那大醉以后，齐笑生一直没有再喝醉过酒，只是酒都没有了甜味，喝进去都是苦的。

 大舅说，酒的乐趣不是味道上，是一种兴。兴是什么？大舅无法比划。

学会喝酒后，稍晚一些齐笑生又开始偷烟抽。动机纯是好奇。大人严禁孩子碰烟，自己则天天有滋有味地抽，齐笑生就以为这一定是非常好吃的东西。有一次家里来客人，扔了一截长长的烟头没掐灭，就被齐笑生偷了去，躲到一边吸，一吸大惊，是又苦又辣又呛的东西，心里又犯疑，觉得一定还有奥妙在里面。后来渐渐成人，看到暗夜里的烟蒂很好看，烟头那一粒火星在一呼一吸间一分分的往下移，烟头红得特别，青烟缭绕的样子很迷人。嘴里叼一支烟有长大成人了样子，买了一包你来我往的分，不知不觉上了瘾。

有人抽一辈子烟都不会上瘾，而齐笑生是念头特重容易上瘾的那种人。有一晚与棋友下了一夜棋，边下棋边抽烟，抽得过了量都不知道，凌晨的时候醉倒在椅子上。棋友要将他挪到床上去，齐笑生只说了一句话：别动我。那时候一动就感觉整个人会像玻璃一样的碎，有动一下就会支离破碎的那种脆弱。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深深地吸着气，心念全无，又是那种抽丝似的恶心，一直到中午才缓过来，整整三天脸上没有血色。

今天醉茶是齐笑生第三次醉，感觉跟醉烟醉酒不一样，他始终醒着，神志没有被淹没，但还是那种被绵绵不绝抽丝的感觉，天色有些昏暗，似乎能见度很低，风很冷。

秋色的苍老连带着心情，只有落叶在一片一片单薄地诉说轻松。连哑巴都为齐笑生的生意担心了，那种担心哑巴说不出来，只是眼神里有。大英告诉齐笑生，哑巴这两天，天天为你在念经，又点香又捻珠的。齐笑生笑，哑巴如何念经？大英说，哑巴心里念，说不出话来的人心里有巨响。我不是听到是看得到。这使齐笑生很感动。

 等连绵秋雨放晴的一天，齐笑生弄了一辆车来，拉了大英和哑巴去闲游。岛城最高峰凤凰山，山顶是电视台。齐笑生让车子一直爬到山顶，山顶是一片枯黄的秋草，立了几棵瘦瘠的马尾松，然而四面皆可望海，水色无限。山顶上秋风扑面来，有浩荡的感觉。鸟瞰山谷是如火如血的红叶。哑巴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在风中哑哑地惊叹。西望能隐隐地看到四明山，东边望是水天一色，极目之下越遥远的地方颜色越淡，只山上的红叶鲜明得出奇。齐笑生说，岛城的秋天要到山顶上看，红叶就是醉的颜色，醉是有颜色的。哑巴有些激动，好像在迎风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