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兰人都想着兰草一天一天的丰茂起来，同时也想着自己一天一天的雅起来，一棵兰草养上二、三年才能起色，这是平常事，所以能养得开出花来，是确是能将人炼得很“雅”的。“雅”这个东西，是一股气，与举止言谈无关，与穿着打扮都无关，甚至连干净和脏也无关。鸟巢和尚是一定干净不到哪里去的，但已经雅得无所谓雅俗了。玄子风正式养兰伊始，寻了一处果木成荫的地方，像种菜一样种了一大片山头野生的行花。搭了小木屋，因为地处山中，有一些寂寞，就叫了一个画画的老友前去守园。

老友家在农村，画画是玩，自从一上六十岁，说起画来，叫潘天寿为天寿，叫傅抱石为抱石，仿佛这些人都是他家的邻居。老友之懒，一直懒得要老婆，所以六十余岁的人，老婆没有，儿女更没有，又一年到头不穿袜子，也不刷牙。玄子风说：牙齿总是要刷刷才好。他便斥责：狗从生到死不刷牙，我看牙就是比你白。老友画画只画花和牛，牛都是卧着打盹的那种，说要让牛在我的画里过幸福生活。梅花画得像是藤，说是要让梅花有些牵牛的贱，符合自己的理想。

 老友一看那地方，喜得情不自禁，呵呵地在墙角小便毕，站在盛开的桃花下叫七羊拍了一张照。坐下说：死了能不能埋在这里？玄子风说：只租了二十五年，如果在期限内死掉，偷偷地埋上一把骨灰，理应不难。老友扳了扳手指头，说努力一下，应有盼头。老友住下后，养了两只鸭。鸭胆小，一惊就嘎嘎地叫，他以前的邻居是个病老太婆，每到夜里就怪咳，咳声就是鸭子的声音，所以如果没有鸭子的声音，他是睡不着觉的。

老友的父亲是老地主，一解放就被镇压了，那年他十七岁。表妹与他同年，名叫书画。他的懒成家，其实跟表妹书画有关系。老友至今说起陈书画，还会立时精神焕发。他很甜蜜地对玄子风说，那一年春天在后山坡李子树下，在雪白雪白的李花下，书画是怎样的投怀送抱，他是怎样的一亲芳泽，然后又是怎样的心急而不得其法，最后他终于怎样的胜利等等。

父亲被镇压的那年，陈书画被她嫁在宁波的姐姐带走，后来又去了上海，与别人结了婚。许多年后，有一年岛城在北京举办一次海岛渔民画展，老友作为作者进京，老友就独自从上海走。拎了一竹篮鸡蛋，拖着一双拖鞋，据说还带了一顶斗笠，在上海滩的大街小巷东打听西打听，终于找到了已是老太婆的陈书画。老友就再没有去北京，在陈书画家小住了几天，因为老太婆的老公，已于多年前老死了。

 老友住在山上半年有余，有一天担忧起来，对玄子风说：你这样种花，有出息否？如果没出息，就不是那样玩法。玄子风其实那时已经知道玩错，但也不能让老友替他担忧，就沉了沉气，坚决地告诉老友，玩就是这般玩的。

到了中秋节，玄子风入山去看望老友，半夜回来时，皓月当空明亮如白天。老友送至柴门口，看着玄子风走远，突然喊起来，说有话要说。玄子风在月亮底下立定而听，只听月光里隔空传过话来：你，做和尚六根不净；做生意狼心不足。

山中的木屋边有两棵柿树，几十棵橘子树，还有桃李三五棵，箭竹半亩。秋后，柿子和橘都红了起来，老友就用竹篮盛了，隔三差五拿到玄子风家里来，有时人不在，便放在门前的台阶上。人在时，也是不进屋，说是干净得使人不自在。忽一日意外地进了门，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问了一个使玄子风意外的问题，他说：有几个村妇，最近常来我处坐坐，我也有些感兴趣，不知万一有事，是否会坏了你的好事。他又说：这就是所谓偷女人的勾当，弄不好会有人来砸了你的木房子毁了你的兰草。玄子风听了觉着有趣，只好说：我也不能坏你的好事，木房子砸了就砸了，但兰草是万万毁不得的。俗话说：什么闲事都可管，这等闲帐管不得。只要是兰草没事，我也没事。老友就复上山，玄子风倒是为老友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终究是木屋尚存，兰草无损。也渐渐地将这事忘记。

年后初春，这十亩的兰草，前前后后放起香来，人刚入山口，就有兰香隐隐地袭来。老友一身黑衣服，后面跟着两只鸭子，在浮动的兰香中，一畴一畴地帮玄子风寻起花来。花开千万，要在成千上万种着的野山兰中寻出一二朵好花来，不但要有眼力，还得有耐心。老友自然既无眼力又无耐心。没几日，就捎了信来，叫玄子风自己来寻。老友将其中的一只鸭子杀了，又热热地温了一壶酒。酒喝得微薰，天竟下起雨来。二人坐着说闲话，闻兰香，听雨声。雨中的兰香是湿的，山雨的水气寒意有些重。老友煮了一壶热茶。看着老友一身玄衣坐在对面微笑的样子，玄子风浑然忘记了觅兰的心情，二人便在薄薄的雨霭里，坐忘似地在荒村听雨。

第二天雨息，老友说，今日必有好花可得，第一株觅得的兰花，你准备起个什么名？玄子风说，当起名婵娟。为什么要起名婵娟？活着很美好，婵娟便是美好的样子。老友去兰园里挖早春的新笋，玄子风就开始在地里找起花朵。

 一丛墨绿的细叶，开着三朵花，是个荷形水仙的桃腮素，玄子风就叫老友过来，老友拎着竹笋过来了，用刚挖过笋的锄头，将草整兜挖起。老友虽然不很懂，还是喝了一声采，说：好一个婵娟。剩下的那一只鸭子又杀了，又温了一壶酒，天又开始下起雨来。

就算是在俯拾皆是的兰圃里寻好花，得花也须有“花缘”。花缘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回事？人是说不清楚的。任何东西都有因果，这因果可能就是花缘一样的东西。从前海岛捕鱼的渔老大，在海里捕鱼时，鱼在海里游，船在海上行，这一网下去，恰恰要将鱼捞上来，讲的就是“水花运”。水花运好的老大，趟趟出海不空，而水花运不好的老大，就是捕不到鱼。老友是个绝没有花缘的人，他下决心要在兰花地里拣一棵好兰花出来，但直到花快萎时，他还没如愿，气得他发怒，满脸都是那种一点都没有了自信的沮丧。到后来，干脆折了一条青竹竿，东撩几下，西撩几下。实在疲惫时，就去竹林挖笋。

春天一天天的暖和，笋越来越多，黑笋壳毛茸茸的尖上，挂着银珠似的露水，一棵笋就是一棵竹，不多时，竹笋就会长成一棵碧绿苍翠的竹子，展开的新叶如琳琅的翠屏。兰香竹美，这样的情景，到处逡巡着老友黑色的沮丧的身影。

 绿风香雨的这一春，十亩兰田，玄子风才选出三棵像样的东西，半个月下来长期的匍匐鞠躬，眼睛像金鱼般红肿起来，脊背像打了问号的虾一般。花箭不断地拔杆，绽开。一遍遍细细地翻觅，一遍遍心有不甘地想：还有，应该还有。

觅花是能使人上瘾的，因为希望就在眼前和手边，一不留神惊喜就会蹦出来，意外得使人心醉。尤其是这样的选兰，就像是在鱼塘里捞鱼，你明知道它在，迷藏似的花躲着人，人寻着花，呼不得唤不着，只是默默地找，人整个就失心在兰香里。

 兰香和月光是一样的东西，不过是兰香没有影子而月光有。老友找兰花找出了幻觉。再加上没有了鸭子叫，他在半夜里依稀觉着窗前立着丽人的身影。老友就起床去看，月光下的山像是朦胧的一个个醒着的身影。这样的山中似乎又会听到了清朗的山歌声。老友立在月光下，突然发笑，哈哈地笑出声来，一边高声地说：你出来，我看到你了。你出来，我看到你了。少许山谷也起了这样的声音。老友觉着冷露纷纷而泣，就有些骇人起来，趿着拖鞋往回跑，踏踏踏的声音也往回跑，跑回木屋时，已将玄子风惊醒。玄子风说他：你是《秋灯夜雨录》看得多了。老友很认真地说：真是有一个青衣女子在窗外立了好久。不是，不是竹子，也不是橘树，是一个纤纤的身影。 狗在很远的山下叫了起来，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是飘了个女子的身影出来，总归是美好的。太阳出来时，老友终于在地角的棕榈树下，找到了一个舞蝶，一丛七朵花，朵朵如一。老友就高兴得孩子似的，喜形于色。只可惜这棵草第二年复花时，蝶化部分全部飞去，又成了一棵行花，老友当然不知道这些，常常要向别人吹嘘这一棵蝴蝶是如何如何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