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风景会勾起人的情欲。早上的海最为宁静，尤其是港湾，颜色是一层一层的。天空下是稀薄的云，薄云下是从远到近铺开来的水，山水仿佛新浴后，披着雾轻纱似雾霭。远看海平线，天地空阔又静谧。风从东南来，人立在空荡荡的天地间任凭长风吹拂，像逆风静止在高天上的信天翁。

灰色沉下去，白色浮起来，血脉像海水一样流动，浪花浮起一片又一片的叹息。然后太阳血红血地从天尽头的海水中破空浮起，像一声巨响，所有的色彩都燃着了一般一起被点亮，凉意被一口口呼出的热气呵热，温暖染过去，伟大地弥漫。

鱼在清亮的水中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地呼吸。鱼和人有着同样鲜红的血液，鱼睁大着眼晴，看着黎明。黎明是可口的，像一片翠绿的生菜。

齐笑生迷幻了似的盯着海面，眼里的海面变成了一张脆生生的菜叶，他想将这张菜叶从水中捞起来，他的手捞着了海水，海水脆生生地碎了，感到一片冰冷。海苔像乱发似的在水里飘，藤壶白森森地在浪花里牢扣着岸石，鱼们倏地转身躲开。

齐笑生老要这样想：素云溺水以后，是变成了海水了呢，还是变成了鱼呢？海安静得有素云的影子。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默默地坐下来看风景。

有一次小英对齐笑生开玩笑：你带我们去你的梦里看一看素云吧。让我们见一个面，如何？齐笑生大笑说：你就不怕我把你也关在梦里？小英子越发的好奇，说：你把留梦的法子教教我也行，这样我喜欢关谁就关谁，那是多么奇妙的事啊。我先把和尚囚起来，关在荒岛里让他一刻不停地念经；再把玄子风囚起来关在厨房里，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把你关在那里呢？就关在山洞里，你若是肯带我去见素云也就罢了，若不肯我就不让你出来。郎切听了好笑，说：你想把我们都变成你的梦囚，是个好主意。我出家人随遇而安无所谓，你如果将这二位也囚在了你的梦里，后患无穷啊。玄子风说：我在别人梦里呆不惯，而且与你无怨无仇，要囚你囚齐笑生。他将素云囚在梦里，然后自己又被像素云一样被你囚在梦里，是冤冤相报，是该得的报应。

朗切梦囚一说一出口，齐笑生就有些吃惊。佛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贪著其事执着其心就是苦海。而自己念头太重，一个素云就将整个心念都弄得没有间隙，贪痴嗔迷一下占全，所作所为就是造孽。如果素云真是朗切所说的囚，这太可怕，事与愿违不说，自己整个就要无所适从了。

郎切笑眯眯地看着齐笑生默想：养兰人寻遍青山寻芳草，是一种欢喜。将觅得的好花种在盆子里是一种珍惜。这样的欢喜都在自己这里，对于兰就是囚。不过是他种兰，你种素云而己。兰人用盆种兰，你用梦种素云，玄子风画兰，则介于兰人与你之间，喜欢在虚实之间。因此你们，一个将欢喜种在人世，一个将欢喜种在自己的感觉里写在纸上，你齐笑生则是虚里求虚将欢喜种在了名实之外。和尚来会你们几个，也无非因为这个欢喜，和尚要一直看着你们最后都要欢喜到哪里去。

郎切‘吱’地抿了一口茶。小英笑，说：郎切你响动太大，喝茶喝出蝉的叫声来了。郎切说：你明白。

是明白，出家是追求明白的一种方式。不是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吗？见了就明白，说则玄了。心情不是明白，感慨也不是明白，思想也不是。明白是知觉。明白可以是一技花，也可以说是一朵云。养兰三十年的兰人，忽问什么是兰花？看上去好像要明白了，实则蠢极。思考是人那里的事，天地自然则不用思考。天道只是存在。王阳明说，未见花时花是什么？见了花时花则是花。心是一潭水，情是一阵风。人因情而心动，故喜笑怒骂皆风之事，不关水事。所以明白是一池水。自性，你像天地那样不再用情动思了，只朗朗的知觉着，那么你就是明白人了。

齐笑生在梦里将郎切的话与素云说，素云想了想回答。如果这一辈子我做了你的妻子，也是囚。人都被囚在欢喜里，人世就是欢喜，活着就是囚。人世之外也有喜欢，天堂也是。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居无定所，所以要选择做人还是做梦。欢喜就是恩情，欢喜就好。

兰界有一句口头禅：欢喜就好。花的好坏人的境遇都没有标准，只因一个欢喜，就一切都好了。

玄子风想弄明白男女间究竟是怎么回事，经历的女人越多就越犯糊涂。一层一层的把衣服样的繁杂除掉，发现简单得只剩下身体的不一样。不一样产生了性，性又产生了欲，有了欲就要渴求，渴求幻化出情感，爱情就是这么来的。这一切都来源于身体的不同，男女身体不同是为了繁衍，造物主怕你没有兴趣繁衍，让你分泌何尔蒙，就这二三点水，因为这二三点水，人不得不乐此不疲。繁衍之外的性，是本意之外的事，接近游戏，人把它当作娱乐的一种了。这场娱乐对人的重要有时候比吃饭睡觉还切心。玄子风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被控制，他在被摆布，好色就是被一种很原始的意志摆布，所以事毕很沮丧，一点意思也没有，有时甚至是厌恶的。齐笑风对玄子风这种既放浪又无聊的状态觉得也是人之常情。玄子风说：男女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很高尚的东西。齐笑生说有的。玄子风问是什么？齐笑生回答：是欢喜。人对人有欢喜心，但男女之间更容易些。齐笑生说：为什么一天里晨昏最美丽？是因为昼夜在晨昏相遇，阴阳边上有激情，会生大欢喜。

欲要泄放，男女之爱类似于排泄，欲的层次是很低的。能量一次次被积聚起来，又一次一次被放走，在决堤时感到天崩地裂似的快乐，无数次重复，就像工厂计件制做零件的工人，每天都做同一件事，无聊得要等老了才歇手。

齐笑生去洗桑拿，搓背的老师傅干了一辈子这个活，齐笑生问他无聊不无聊，老师傅说：日子久了，忘记无聊了。齐笑生说：忘记是个好意思。老师傅搓背有绝活，感觉中齐笑生就像只是他手里的一件东西，可以任意的拿捏摆布。齐笑生又想起男女间的事，叹起了这件事也很无聊。老师傅高兴地一拍齐笑生赤裸的屁股，说：后生，这怎么会无聊呢？人要是连这事也没了兴头，那是活到头了。

老师傅过来人般大感慨：男女间事是吃英雄饭哪，作乐趁年青，老了后悔来不及。老头我这事明白得早，没有虚度，很早我就把这事当作头等重要的事业做，这一生虽然只是个搓背的，但我珍惜活着的美好，没有一刻错过，想起来是何等快活自在。齐笑生心想真是没有男人不风流，连这搓背老头竟也是。齐笑生问什么叫每刻不错过，老头子嘿嘿，十分自得地说，论玩女人，不是我吹，我是动足脑筋的。莫看我现在老了，这事淡了，但我有藏宝。说起来惭愧哪，我老头经历的女人有厚厚一本。齐笑生笑：女人怎么会是厚厚一本呢？老师傅大笑：你不明白了是吧，老头我每玩一个女人都要拔下一根毛来做纪念，夹在本本上，写好名字年龄，还记上三围约莫尺寸，做那事的时间地点。这叫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只是老头文化太低，记得不地道，不然老头我出一本书，嗨，保证人人都想看。说实话我也舍不得让人看，现在老了，我无事时晒着太阳一页一页地翻，回忆过去的美好岁月，做人真好啊，你羡慕不。齐笑生听了大笑：你厉害，真个是行行出状元。齐笑生好奇：你怎么会碰得到那么多女人呢？老师傅说：嘿，女人跟男人一样的，女人哪，你听过这个顺口溜没？齐笑生摇头，老头亮起了嗓子：“女人不为钱，爽快就是伊，老娘法宝带身边，快乐到西天。”齐笑生笑得坐了起来。老头更来了兴致，说：男人那东西肉做，不是铁做，所以尽管用去。齐笑生问：此话怎讲？老头说：是铁做早磨成针了，肉做不会。

大的东西都有些迟钝，海也是。卵石在海浪里发出奔跑似的声音，海则静静地。雨点打在上面，在水面画出鱼鳞纹。鱼不会做梦，鱼只是会游动的卵石。卵石则耐心地想让自己千年万年之后变成海水，变成流来流去的海水。齐笑生打着一把黑布伞，在雨地里边走边想着心事。今天起了一个早，心里想着去办点事，一出门觉得要想做的事都可做可不做，就索性踱到海边，看起了风景。沙滩上都是卵石，都浑圆而且乌黑。海边上的石头与海水呆久了，都有了水性，像水滴一样的都光滑圆润。小船在港里来来去去，很忙碌的样子，对面就是一个一个在海中孤零零的岛，齐笑生心里想叫一只船过来，渡到对面的那个岛上去，但终于没有。海水轻轻地都到脚边止步，几条小鱼灵活地转身，躲去水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