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是之前贴漏掉的。补上。

绍兴是很奇怪的地方。奇怪在黑白分明，乌篷船，霉干菜，豆腐，乌桕树雪白雪白的籽，在白纸上写很黑很黑字的师爷。这样的沉淀，什么样的文化在这里都成了骨子一样的东西。每句话的声节也有重头，每句话里都有一个特别重音的字，像是话里面的骨头。绍兴人是幽默的，是那种黑白的幽默。乌篷船撞桥头，绍兴人是这样说的：不好哉，不好哉……撞上：难没（现在）好哉!

 白月照黑瓦，霜渍染乌桕。每一块街上的石板，都比别处多一层岁月，这就是绍兴，出勾践西施鲁迅秋瑾和酒的地方，醉也像《兰亭序》的墨迹一样生动和分明。会稽山阴兰亭的旁边，有地名叫漓渚。现在的说法叫国兰祖地，世代不乏以兰为事的人，民风中的习俗，家家户户莳兰，种兰如种韭菜一样的平常。漓渚有一姓漓的人，九代以兰为生。这年头刚刚世风初醒，搁置了十几年的兰心又见机而萌。这漓先生，正抬眼看劫后的兰事，如梦初醒般，到处寻找祖辈遗存下来一些兰种的下落，走南闯北的寻访，这寻访好有一比，犹如大难之后寻找失散的亲朋。许老头辗转打听到漓先生家，就找上门去。这一见自然投缘，三生有幸一般。听漓先生说兰花，许老头眼明心亮，原来这花有这么多渊源，有这么离奇的历劫，一席话抵十年书，许老头唏嘘不已。漓先生看了许老头的兰照，对岛城出的这许多蕊蝶也感到震惊，断言：岛城的兰花自先生始，岛城的兰花要以蝴蝶出名了。这话许多年后自被言中，大元宝、黑猫、千岛之花，乃至更后来的仙草湖就都是后话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岛城兰人的千岛之花，在杭城全国兰展上得了金奖。一时之间，岛城的花名纷扬海内外。有一台湾兰家慕名而来，在宾馆住了一星期，天天苦苦重金求索，顾先生未舍得放手，使得这一珍品有幸仍遗种岛城。这时离许老头夜访漓先生，已整整过了十年。

 许老头从此与漓先生常来常往，成了至交，通过漓先生，许老头的莳兰变成了正经营生，漓先生也络绎从许老头处引种，岛城的兰花与外界有了交流的开始。这一开始，就有了绍兴的兰人上岛来，穿着解放鞋，拿着砍山刀，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找兰花。

雨生的兰花能卖钱，小岛人先以为是说谎，后来觉得可笑，再后来是红了眼。无奈雨生是天生藏不住话的人，这日被隔壁的萝卜叫去，半碗蕃茹干烧下肚，就一只脚搁在凳子上，把“剥膏”的捷法说了。不久，小岛慢慢多起来上山寻兰的人，再后来，有一个绍兴的兰贩就住在萝卜的家里，就地收购，收的也不只是有“膏”的兰了。眼见了真金白银，还是有人不信。丈夫被雷劈死的女人就不信，看着绍兴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草，咬着牙坚定地不信。回家又把瘦得干枣似的大儿子恶揍一顿出气。还大骂因为擦了雪花膏而成了吊死鬼的“兰花”不停。

小岛的兰花在春露秋霜中一代代地生长，雨生出岛了，他把眼光看中了更大的岛。于是群岛的山峦间，经常会看见一个腰上扎一根绳索，穿双层胶底鞋，缓缓摸索在荒草丛林中的人。有一年，雨生在山上遇到了一个新昌的兰客，那也是个无羁的人，一年四季都在各处的群山中寻兰。雨生将他带着走了一个月，白天寻兰，晚上同宿山中，篝火干粮度日。日久，兰客细细地将觅兰的门道教给了雨生，雨生自此每日必有东西可得。雨生山中挖兰七八年，一是找到好东西他会在山中留下兰种，还做好标记；二是无论谁出多少价，他一定要卖给许老头。这许多年里，许老头实在从雨生处得到了不少东西。有一年的初冬，雨生一天里就寻到五个新花品种，那一天，他在许老头家吃过淡包下酒，晚上宿在了许老头家。两人坐在院子里，看着一盆盆的兰草，都很感慨。许老头说：我有今日这些都靠你。雨生说：我如今能吃饱才是靠你。许老头抚着雨生的肩：你现在最想要什么？雨生抬起微醉的脸，笑了笑低声说：想要一个老婆。许老头双手扳住雨生的双肩，盯着雨生笑：这事不难，老哥帮你，半年之内一定让你有老婆。雨生很难为情地咧嘴笑，心里生出一种很野的惬意。

许老头在城东的山脚下，看中了一处一边是竹园一边是菜园的两层农居。这户人家因在城里买了房，为钱的原因，要将老宅出售。许老头东看看西看看，看了两天，又跑到山顶上，看了宅基的青龙白虎，觉得风水不错，也没多费口舌，就给买了下来。又托老亲新朋送酒送烟的，将雨生的户口办到这郊区的村子里落了户。然后四处托人，一个个地为雨生说媒。好不容易说上一个二婚的，那女人耷拉着眼皮看雨生，雨生虽是被许老头弄得平生从未有过的光鲜，但还是掩不住草率，女人哼都没哼，耷拉着眼皮走了。许老头看着走远的女人，立在门首还期盼似的张着嘴。

许老头一边到处替雨生寻婆娘，一边放出风声卖兰花。他打算将兰花卖掉一半，为雨生成家立业。兰花倒是很快成交，除去买屋的钱，扣除操办婚事的费用，还可以为雨生未来的老婆开一家杂货店，地方他也看好了。半年之期快到时，可谓万事俱备，独欠老婆。雨生倒是无所谓，只是急坏了许老头。

其实这世上有男人就会有女人，就像是有山梁必会有山谷，山梁上喝一声，山谷就会有回音。一对外地来岛城寻生计的姐妹，用担挑着箩筐在岛城大街小巷贩水果。这许老头一日在街头买水果时，看到卖水果的女人削甘蔗皮削得既快又干净，就边买水果边攀谈起来，一说话来了心机，将人家的水果整筐买下，就叫这姐妹俩挑着，来到雨生的新屋。许老头也不转弯抹角，直着将缘由说了，这姐妹从未碰到过这档子事，面面相觑。姐姐没说话，妹妹瞟了几眼房子和院子，说可以考虑，雨生这才敢从屋里出来。妹妹说她要合计合计，几天后回话。许老头和雨生很高兴，便一厢情愿地二人盘算起要准备的事来，一直说到小半夜，连晚饭都没吃，就着一大筐水果充饥。

答应的是妹妹，那妹妹说，姐姐也要来同住。雨生的婚事，就这样干脆地办了。婚后的雨生不自在，首先是必须按时地一日三餐，再就是每日耳边嘤嘤嗡嗡的说话声音很烦人，更痛苦的是冬天也必须洗澡。雨生以前只在夏天洗澡，一般都是在河里，从这边跳下到那边爬上就算洗好了。冬天里洗澡，他会想起年节时，宰后的猪羊热气腾腾的褪毛。雨生是从来都不穿袜子的人，穿了袜子的他，觉得鞋子再也不是他的脚了。他想，人有了家，就像兰花被许老头上了盆，许老头为兰花上盆是为兰花好，许老头为自己娶老婆，也是为自己好。自己怎么能够不自在呢？雨生为了许老头的好意，就耐着性子任凭那姐妹俩摆布。

结婚一个月之后，许老头将四万元钱给了雨生媳妇，叫姐妹俩开个水果店。姐妹俩兴奋得一夜不曾睡踏实，半夜里妹妹来到姐姐的房里商量，妹妹说：这钱够咱在老家造一栋房子了，我们偷偷回家吧。姐姐说：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你如何对得起他。妹妹说：他？！做爹不错，做老公那是没钱没法子。姐姐说：这可是你自愿的。妹妹说：给他做了一个月女人了，也够对得起他了。姐姐说：这样的男人不错了，厚道一些好。妹妹说：这算什么厚道，活脱一个傻子碰到一个疯子，整日上山野人似的弄些草来，算什么正经营生，有一天许老头玩腻了，这傻子就烂柿子一样报废了。姐姐心里想，是倒也是，但逃走她不同意。

没几天，妹妹不辞而别，她姐姐和雨生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女人心里明白，妹妹是裹了钱逃婚了，雨生心里很懊恼，为一个多月来的苦楚白费而后悔。当晚就上了山，一上山就把老婆逃走这样的大事也忘了，重获了自由一般。十多天后，雨生回来拿东西，发现那姐姐还在，就很奇怪。打招呼说：你还没回去?女人说：妹妹不来，我不能走，我妹妹一辈子不回来，我抵给你当老婆。雨生就只好去和许老头商量。许老头说：好，求之不得，这姐姐花品比妹妹好多了。

但女人是有条件的，要雨生寻一个正经营生，否则心里不踏实。正经营生难死了雨生，一日在许老头的家里，雨生碰见了齐笑生。齐笑生听了大笑，给雨生出三个绝妙的点子，可以轻松地正经营生。齐笑生说这营生分快发财慢发财和稳发财，你要那个。雨生说先说快发财。齐笑生笑：快发财有点疼。雨生说痛我是不怕的。齐笑生说：那好，你去医院在脑门上开一个窗，然后装上玻璃，再安上小窗帘。去闹市一站，举一块牌子：活人脑子五元一看。这样你掀一下帘子就五元，再掀一下又五元。雨生听了豁着嘴大笑，问：那慢发财呢？齐笑生招招手叫雨生把耳朵凑过来：每天在自己头上拔一根头发，弄一个本子夹好，再把你每天吃了点啥饭菜记下来，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卖给科学家做研究，这样的标本全世界是没有的，到时你就发大了。雨生忙摇头：发这个财要有文化，我又不识字，又每天吃淡包。科学家翻一页是淡包翻一页还是淡包，没有研究价值人家不要的。稳发财，来个稳发财的。要说稳发财，齐笑生夹了一支烟，叫雨生给他点上，正色地说：需寻一本本地地图，再到中药收购站问什么草药收购最贵，然后弄了这草药的籽，上山。一边播籽一边在地图上作记号。这些事做好后，你就在家等着，等秋天再拿了地图顺着记号上山，一路把春天播的草药都去采了来，再卖给收购站，你就说这是野生的。雨生说这办法好，既有了正经营生同时还可以寻兰，大喜。就回去对那姐姐说，我找到正经营生了。那姐姐问是什么工作？雨生说：种草药。

姐姐虽然年纪三十岁还不到，看上去显得有些老，她对雨生说，她不怕老，只是怕穷。虽然不是雨生名正言顺的老婆，但认真地代做了主妇，操持起这个家业来。许老头时常走过来看看，他发现这妇人本分又很有理家的本事。虽然姐姐依旧每天去串巷卖水果，家中的里里外外弄得虽然简单但又很整洁。屋角的菜地被整理成了兰圃，密密地种满了雨生山上挖来的兰草，虽然不是正经营生，可兰草毕竟是值钱的，姐姐心里也明白。姐姐不想有小孩，因为看到街上裸身拐脚的小乞丐，就不由自主担心自己以后的孩子也那样。雨生上山时，她不吃早饭，吃几个烂水果就打发了。每天回家，路过建筑工地他都要“拾”两块砖回来，日久院子里垒了好大一堆砖。雨生说她这叫偷，偷少成多。女人就说雨生：你也是偷，难道山上的宝贝兰花是你种的？都是从山那儿偷的？雨生答不出，使劲翻白眼也想不出不是的理来。

女人的小器，雨生开始不在意，后来她开始将兰花偷偷地卖给别人不告诉雨生，被雨生知道了，雨生发了大怒。自从菜园改成了种花圃，时有兰客会上门来看看，其中有一个很瘦戴眼晴的人，来得最多。这人是教书的，一来蹲在兰花地里摸叶子，话也不多说，雨生曾送给那人很多草，那人一个“谢”字都没有，用二手指捏了兰草就收下，顶多翻翻白眼。

姐姐很讨厌这人。雨生说，这是人家的性格，人的性格是各式各样的，有种人很坏也是性格，人家也想改，但是改不了，就是没办法。那人姐姐是认识的，在她那买过水果，那人买八两苹果在水果筐里拣了半小时，临了还拣一个烂的放进去，最后要按半价算帐，女人怕当街耽搁被城管抓住认了亏，这男人付了钱还要再拿一个才肯走。有一个熟客对姐姐说：那男人家里的门铃只准他老婆按一下，按第二下他就要心疼电池。烧饭时在高压锅里要压上一碗开水以省烧水的火。夏天开电扇他要突然关一下，利用惯性省电费。他家小便用痰盂，早上坐坑用小便冲大便省水。

就是那人在兰花地里摸到了一棵好草，要女人开价钿，姐姐要价五千元，吓得那人当场脸煞白。后来那人三天里来来去去二十多趟，临后快哭了，说他只有一千元，姐姐不再理他，那人自顾自的扔下一千元钱，拎了草就走。姐姐大叫了起来，那男人无法，又摸出钱加了十元。姐姐大骂。那男人只好无比心痛地又拿出五百元钱来求，直到差一点跪下。姐姐这时才呆了，才相信兰花真的值大钱，一棵兰草要值多少水果啊，既不明白又很怕。

姐姐从此小心起这大蒜一样的草，也开始对雨生很敬重。雨生知道了这事很生气，拉了姐姐要去许老头那里讲说法。姐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委屈地说，雨生你像猪八戒那样难看，像孙猴子那样无赖。

有一天，从来不做梦的雨生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告诉姐姐，他要带她去小岛看看。她问他去看看什么？雨生自己也不知道。

雨生的破屋已经倒塌。屋没有人住屋要荒，倒塌就是了结。苦楝树上站着二只黑鸟，是乌鸦。看见有人来，呱呱地叫过，飞走。雨生说住了四十年的家这下“死了”。四十年来他住在这，从来都没有亲人，懂事起就只有这破屋，与这破屋相依为命。如今他有了女人，破屋就“死”了。他拉过姐姐，夫妻俩对破屋叩了一个头。心里叫了一声娘。女人看见了雨生在流泪，就侧过脸去看别处。雨生有些难为情，赶忙就说别的了。

萝卜发了财了，拉了雨生和女人吃饭，萝卜边喝酒边炫耀，大呼小叫地把他老婆呼来喝去。对雨生说：这些收兰花的人，开始是我傻，后来是他们傻。啊，为什么子呢？当初大把大把的好东西，他们只给一包烟钱。后来山上东西少了，他们又成千成千地买我的“怀疑草”，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自以为聪明，有的喜欢叶尖园头的，有的喜欢脚壳尖硬的，有的喜欢草质厚糯的。还有一个红头李，专门收叶尖有一点点紫红的草，我有一次在后岗发现了半坡这样的草，就吊着他的心火卖，卖了两年了，那山上还有半坡，嘻嘻，那傻佬成了我的银行，想使钱时，一说找到五苗红头，他半夜都会赶来。那坡草我知道都是行花，但他就说必出细花，还说这种断草识花的工夫非十年以上兰艺，入不了门槛。

萝卜越说越来兴，已喝得多了，又附着雨生的耳大声说：现在我们还有另外的货源了，每年有人都给我带好花的花苞来，用胶水粘在山草上，那些想快发财的嫩头，一看眼都直，五千一万的给。哈哈。雨生听得肚子疼，想要告辞，萝卜的儿子跑进来说，僵枣娘找到好花了。

 丈夫被天雷劈死的女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偷偷地上山找兰花了。但她不知道好坏，满山野猪一样地乱掘，回家一天天地骂。后来外地的兰客看到她这样毁草可惜，就教了一些法子给她，无奈学不会，只学会看舌头有没有红点。今天终于让她找到了一棵素心，她就把儿子和兰花关在屋里，锁了屋门，站在院子中间大嚷嚷。

等雨生他们进来时，院子里已被嚷来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外地兰客想看草，那妇女说要先付钱再看，众人都笑她。她只好开锁进屋折了一支花出来，雨生一看，是个普通的白舌头，连素心都不是。那妇人一边环视众人，一边口沫横飞，一边脚重重地跺了跺地，大声开价说：一百万，少一分老娘都不卖！众人听了一笑而散。雨生回头对她说，你这草五元都不值。这妇人一听恶气又上来，追着雨生骂，大骂雨生是南瓜花和七鳞鱼生的恶种。第二天这恶妇戾气难消，竟在山头上顺风放起火来。正值十二月天气，风助火势，这小岛的山火烧了一天一夜，火光冲天，把天空映得朝霞一般，五个山头被野火烧得殷红，如一朵硕大的开在碧波和夜色中的红梅。人们看见这妇人在火光中跪着哭泣，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