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棵草,是一种不错的活法,植物比人活得干静,也活得比人简常,只要有阳光、空气和雨露,就可以平安茂盛地生长,还能开花又是多么美妙的事。人活着要奔走劳碌,草只要深深地扎根,就可以那样的青春。人所追求的境界,许多都是植物活着的样子。做一棵草吧,做一棵兰草,活在山上。
春天真是个好季节,草和绿意一起醒来。潮水般的绿意,看着它就将山头和田陌淹了,季节在草树颜色的转换中随着转换。人也一件件脱去初春穿着的冬衣。蚊蚋从各个角落里飞出来,各式各样的小草开始细细碎碎地开花,花的颜色黄的白的多,紫的红的少。兰房里一有暮色,花脚蚊子就开始“做市”,嗡嗡嗡嗡成群地飞。玄子风每天要到兰房里去看上几个小时,每次出来时候,手臂腿脚那些不得不露的地方,就会被叮出一块一块的红肿,既丑陋又奇痒。因为兰草的缘故,杀虫剂是用不得的,纱窗又怕对通风不利,就只好心甘情愿地每天做蚊子的“饲料”。
蚊子猎人的本领,是偷袭,飞的线路像是在空中跳舞,人无法把握它的飞往方向,你注意它时,它的节奏和步伐妙不可言,边舞边哼哼,样子很像公然的挑衅,一不小心,它就尘似轻微地落在你的肌肤上,等针利似的痒让你感觉到时,你用巴掌拍过去,它已经灵巧地翻身飞了。啪的一声,你不过自己平白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以蚊子之小,哼哼的声音无异于声嘶力竭的呐喊了,尤其是孤独一只在静夜从你的头边飞过时,能将睡着的人从梦中惊醒,如若蚊子不叮人,凭良心说这声音应该是美妙的。萤火虫要等到入夏才来,夜色如水时,从竹丛中来,很神秘地带着点点绿莹莹的星火,一点一滴地飞来,这是入夜的静谧中很醒目的事。萤火虫的光隐在尾上,亮起来一呼一吸的样子,款款地入了兰房,忽而落在兰叶上,还是一呼一吸地闪光。在许许多多唐突而来的飞虫中,玄子风只承认萤火虫是最为诚恳的赏兰者,它选择了夜色,而且自带光亮。花季飞来的蜜蜂和蝴蝶也是,但总是匆忙而太功利,远没有萤火虫来得优雅和痴心。
玄子风的兰房建在屋墙与东边的竹篱之间,兰盆座在木架子上,养着一盆盆来自群岛各个山头上的精品,这是青山的秀色和神奇,人守着,禁不住魂牵梦萦。有一段时间,如果有人与他讲一些不是兰花的话题,不是问非所答,就是觉着说话的人恶俗不堪。一些不是养兰花的朋友,觉得不可理喻,日久渐渐地疏远,玄子风自己不肯疏远的,就强行叫别人听他侃兰花,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想让好友也跟他一样痴迷兰花。好朋友看见他就躲,他就是弄不明白,有时候竟然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以不养兰花呢?只有齐笑生是例外,一则因为玄子风种兰是齐笑生点拨的结果;二是齐笑生早有明言决不养兰花。但齐笑生对玄子风的涛涛不绝也不躲避厌恶。实在吃不消时,就搬施伯出来,让两位痴人梦话,听得实在荒唐时,就哈哈大笑,两位被他的笑声惊得回过神来时,都会觉得这时候的齐笑生很怪异。齐笑生知道,到了这分光景,玄子风真正成了养兰人了。
如果一辈子只能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花开,就是兰说话。兰说话要用心听,听懂了,就像一朵微笑。
如果一辈子只能说一句话,玄子风想自已必不能说话,只想学盆中的兰草开一次花。
瓜用网兜装了,浸在井中,旁晚便捞上来,在石桌子上切开,一人一块。蜜蜂在墙头的牵牛花间嗡嗡嗡,柳树间的蝉时鸣时息。小的瓜齐笑生喜欢整个吃,以为整个吃滋味颜色才完整,瓜分了之后的吃,瓜才只有了瓜几分之一的味道。大如西瓜之类的瓜没办法,凉井中出水后,翠生生地搁在桌上,用水洗得雪亮的刀背在瓜上轻轻一敲,咯地一声豁开,便是比吃还好的感觉。
另一种很好的感觉是,晌午后巷屋角浓荫里,农妇将自家地里的瓜连叶摘来,放在竹箩里,一边家长里短地闲聊,一边围了几个小孩在箩边,边用小手胡乱摸瓜,边抬头问婶娘这瓜甜不甜呀,荫凉下这瓜便被血红的切开,一人亲一口算作瓜钱,猫狗都在旁边看。
从老二手里那个无根无叶的芦头到如今草叶满盆,第一次复花,看着节节上升的花苞,心中莫明。玩花的优雅或许就是耐心,热情能执着一生,执着也会有惯性,生出瘾来的。玄子风认识的一个兰界前辈,十八年前在岛城最高峰的莲花山上,挖着了一棵正格多瓣的荷花蕊蝶。十八年过去,草种得已有十余盆,就是不开花。老者说,那年莲花山上挖草的那一日,正是普陀山六十年开一次山门的那天,这花合了一甲子的天数,看来也要六十年一开了。
兰花是年年开花的植物,但真正好的兰花不常开花,有的虽然年年能开,要开品到位,开出花性中最好的形色韵香来,也是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一次。芦头要摧发芽点出来,已不容易。芦头上发出来的小草细如牛毛,要无灾无难地复壮,更加不易。几年复壮下来,能正常地花蕾发育,不易中又不易。花蕾在七八月份出土,半年孕花,又由秋入冬,经过一个冬天春化后,在早春开花,这就不是花在开花,而是人的心血在开花了。
花苞脱出紫红色的外苞衣,第二张苞衣显得更亮更糯更红,花苞方寸间形如婴儿的拳头。玄子风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每一个细节,揣测分析着花朵打开后的形状、颜色、瓣子的多少厚薄和趋向。
花蕾脱出第三张苞衣,花亭开始很快地往上拉,第四层苞衣开始出现肉质化,花苞开始膨大,几天之后,第六张苞衣宽大如袍,将整个花苞全部包住,像半透明的胎胞,透出花苞火一样的颜色。玄子风心中开始平静,他默默地坐等花开。
风花雪月是闲情,是做人的一种光景,坐等花开等出了苦味来,就像茶越酽越苦越解渴。小事变成了大经历,闲情也变成了大境界。
一只黑蚂蚁顺着碧绿的兰叶爬,兰叶弓垂,如桥如带。蚂蚁就像是在凌空的碧绿的桥上散步。蚂蚁爬到叶尖没有了路,又顺着原路回来。蚂蚁爬兰叶爬树枝,爬的都是回头路。玄子风看着蚂蚁想,如果自已就是这只蚂蚁,那么这棵兰草就是参天大树,这花就巨如高楼。能在兰叶上爬,看高楼般的兰花开放,这样的蚂蚁很幸福。花要是这样子巨然打开,一定惊心动魄,一定很壮观。一切都因为远近大小,如果这世上没有远近大小,没有界限,生命就会很从容,活着就会很自在。宇宙就可以轻易地解释。
蚂蚁没有人世间的尺寸,因而蚂蚁与我们活得不一样,还有兰花,兰花一定也有着它们自已的时空。植物是静物,尤其是兰花,一位高僧说,兰是禅花。一花一世界。玄子风以为,世上的东西最美丽是花,花是树木草叶的语言,是植物的思想,是有质地的精神,一朵花表达一种意思。
有一年的一天傍晚,玄子风家里的一棵石榴在阳台上开了。鲜艳得像一盏灯,玄子风看着石榴慢慢地开,边开边进入夜色,一直到完全暗夜,完全的看不见。但想像得到花还不停地在开,花像一朵火开在夜色里,人看不见,花自己看得见自己。第二天早上花果然依旧开着,一夜不灭。
兰人玄子风等花开等得痴心,那一天中午打了一个盹,也做了一个梦,是别人的好梦----梦见齐笑生与素云结婚。
婚礼欢天喜地,地方是在齐笑生带他去过的素云的兰园。来来去去宾客如云,他和郎切他们袖着手站在一棵沙朴树下看热闹。不一会施伯来叫,说你们这二位好朋友怎么不去帮忙。一进屋里,见满眼都是熟人。花姑在做花剪红纸,玄子风就走过去帮忙,拿了笔在红纸上写对联。玄若兰拿着一片她妈妈剪下来的碎纸花,仰着头给他爸爸看。大英小英忙着在给素云梳头打扮,今天她俩是素云的伴娘。阿足一脸喜气洋洋,小姑子一样奔前奔后给客人递茶送水。老二担着二个大木桶在井里担水送到厨房去,一边走一边哇啦哇拉地叫,水洒了一地。厨房入门口,哑巴和瞎子父女俩坐着晒着太阳摘芹菜。雨生媳妇在灶下烧火,雨生呢?雨生媳妇努努嘴,雨生正在大门口放炮仗,噼噼啪啪声里正用双手捂耳朵。许老头在做总管,正指挥木老板在堂屋里铺红毡,阿大拿着一把卷尺在旁边量尺子。一边口里说:正好正好。齐笑生今天是出奇地干净,正在房间里一个人坐着喝茶,像是被冷落了一般。玄子风走过去时,赶紧拉住:你陪陪我,陪我聊一会天。玄子风问,你和素云结了婚之后你还能不能回去,齐笑生笑笑说,不知道。玄子风就有些失落,说如不能回去,那我们岂非永别,你岂不是跟死了一样。齐笑生大笑,说:男人结婚就是死了一半,难道这个你也不知道?玄子风心中不喜,走进素云的房间,大英小英一起叫起来,新娘子在打扮你不可以进来。素云笑着说让他进来吧。玄子风向素云道喜,只见素云穿一套玉白色缀银红边的旗袍,大英小英是一样水绿的旗袍,三人像是一朵白莲二朵青莲。玄子风念头还在齐笑生那里,跟大英小英说,晚上你们回去时叫我一声。小英说:你担心回不去是不是,回不去你就好了。玄子风走出门外,看见郎切和尚远远走来,玄子风大笑:和尚和尚,今天人家大喜你来干什么?郎切手里拿着一枝花笑眯眯地说:你们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又没有空手来,我向素云道喜来了。你看----。玄子风一看大惊失色,郎切手里拿的这杆花竟是他天天守着将开的那朵奇花。
玄子风惊醒,慌忙去看花,还好还好,花含苞欲放依然挺在枝头,一阵细风过来,兰叶正轻轻地摇曳。
发现新花的兰人为花起名是大事,玄子风曾为一个新花起过名,叫“绿水”,为什么叫绿水?这是玄子风很得意的一件事,他在花照后面这样题记:
“将一丛新花取了个名,叫绿水。勇者乐山,智者乐水;水无形无色,在杯是杯的形状,在云是云的形状;近朱则赤,近墨则黑。放开来逃逸如雨,林野点染,鲜活而自由。绿水是春水,水本不绿,藏春色于点滴涓流之中,就有了秀气。滴水入深潭,漪涟如花;花,朵朵都是水做的骨肉。人一冥想,便混淆是非,就以为水和花是同一灵性的东西。于是笑着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水即是花花即是水。盛夏,青藤逾墙,晨昏长能见寸,嫩枝也如水,流趟得十分寂寞。想得失神时,心思也象逾墙的青藤,爬出了傍晚。”
齐笑生看见玄子风终日枯坐,坐等花开,就教他坐的方法:
“坐是有坐法的,尤其兰丛中坐,得有心法:默坐兰丛,心如青竹虚静而坐,风在竹木如琴声。第一念,我在今生世上,找到自己,清楚地感觉活在当下,神清智明,世界完好,我非常的清醒。第二念,让所有的念头都涌来,如牛食草,开放你心的田园,心有放宕的轻松,杂念如涟动,都不要排斥,放开就是安静。第三念,天地无碍,我在我处,一切皆是醒字,如滴水在海,放下即融入,心意心念涣然地荡开去,如雪融如云散,不要用心力,荡不开去不荡,不要强来。第四念:醒着而且明亮。第五念:醒。到这里念头迷浑就会睡去,念头绷着是枯坐,都没有效果。”
齐笑生强调“醒”的重要,说:你在房子中住,房子并不是你身体;你在形骸中生,形骸并不是你。你是你,你是清清白白的醒,是明白。
现在,玄子风坐等花开胡思乱想,想着想着额头磕着石头桌子假睡,脚边的小狗秀才便也将头放在玄子风的脚背上趴着打瞌睡。秀才是一条好狗。
秀才是条好狗。当初因用纸箱子装着拿回家,从此就记住了纸箱子的气味,并且把这个气味当成了家。当后来纸箱子日子一久散了架,只剩下一片的时候,只要把这一块纸片放到那,它晚上就会睡在那。另外还喜欢将玄子风的脚当枕头,用下巴扣在你的脚上,懒洋洋地打哈欠。这样的时候,实在粘得人烦,一脚把它踢开,便把它从睡梦中惊醒,以为发生了大事,就一下逃到它的窠里去,躲在纸箱的气味,探头惊恐地观察。一只蜜蜂在地上快死了,秀才用爪子去拨弄,十分好奇,这对蜜蜂来说是大事,蜜蜂挣扎起来,瞅准秀才脚底的肉垫用最后一力刺了一针,秀才嗷嗷大叫着又躲到气味里去,惊恐不已。一只不能预知危险降临的狗,是一只心地坦荡的狗。现在它又用下巴枕在玄子风的脚掌上惬意地睡觉。
秀才倏地醒来,它在梦里看到了一阵巨响,一团红云。秀才狂吠起来,将玄子风惊醒,玄子风一抬头,一股犹如笙箫般玲琅的兰香沁入头脑,它开了,开成一朵如火如锦红色的云。
施伯看到过这花下山时被老二养着开花的情景,当再次看到复花时,施伯说,养花人一生能阅历这样的花,不枉此生了。施伯对着这花拜谢作礼,肃穆恭敬地说,这是世运,有这样千年不遇的花降临,是太平盛世的吉兆。老头子目光里闪烁着感激和欣喜,对玄子风他们说,可喜可贺。
花的好,已无法用好字来形容,就像是平常为人突然见着了一个千古绝代的佳人,你看到的不是美,而且一种被倾倒的震撼,不敢逼视不敢言语。齐笑生一见之下,瞬间在心里亮了一下,有一种详和的幸福感从心里涌出,玄子风默默地流了泪。大家或坐或站静静地看着这花,感觉着花香吐出来,在心神间干净地浮起,充满过去未来。朗切目光炯炯,他看到了梅福庵的雾,浓雾掠过春草,草尖上露珠似哭。他看到了传说中的净明法师,看到那一场卷天卷地的大水,看到阳光下天雨繁花。
院子里风吹树叶的声音像水声,大英铺开古琴,弹起了古曲《幽兰》。小英沏好了一壶春茶,笑大家如醉如痴的样子。顽皮地在那里念佛:揭谛揭谛婆罗揭谛婆罗僧揭谛菩提萨婆呵。
花开的第三天,哑巴上门来告诉齐笑生,瞎子老爹的双眼突然看得见东西了,大家都觉得这是喜事又很突然。玄子风就携了这盆花,和齐笑生施伯
一起跟了哑巴去山里看望瞎子老爹。瞎子老爹坐在院子里焚香念佛,看着这一大群人进来,颤巍巍地站起来,竟一个一个地叫着名字打招呼,哑巴在旁过呵呵地笑。秀才好奇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在大梅树底下扯起一条腿做着记号。瞎子老爹扶摸着兰盆又扶摸着兰叶,像完了心愿一样舒了一口气,打量着施伯,含笑对施伯说,施主你来了,我就可以走了。我将哑巴托给你,给你看管兰花吧。施伯看见瞎子老爹,觉得面熟,但实在想不起在那见过。听见瞎子老爹这样说,以为他又要出家,就转首看朗切,朗切叫佛号:阿弥陀佛。
半山腰上的院子能看得见海。山坡上嫩叶新抽,满树翡翠色。有这样的院子真好。青烟从屋角的烟囱里飘出,哑巴又在烧茶水。有这样的花也是真好,还有有这样的梦也真好。瞎子老爹看着遥远处的灰色的海,喃喃自语。瞎子老爹瞎了几十年,一下子看见了自已的家,看见了这朵花,看见了因这朵花而有缘的这么些个人,心里明镜似的明白。笑意就从眼里流露了出来,齐笑生看着这笑意觉得生疏和奇怪,就像是大漠中的孤烟,袅袅的孤烟青青地化到了天里。
哑巴家今年的梅树没发芽,齐笑生他们走后的三天,瞎子老爹死了。施伯叹息着,收留了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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