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发皆白的狗

荒村旧事录56

说狗有须发，人都不能相信，也不是不相信，是没有这种说法。但一条活了许多年的黑狗，有一天毛发皆白，我就无法正确表达，毛发皆白的狗很多，而我要说的是黑狗老得白了毛，就像寿者的须眉。

荒村是有人吃狗肉的，正经人家不吃，馋人、懒人、无赖都是吃的，吃别人不吃的东西，也是一种标指，把习惯当作一种语言，明示：我们与你们不一样。荒村有一词叫“新出”，完整表述是“新出调样”，意思为想出新花样，标新立异。人的习惯有惯性，佛教把这称为“业”，业是一种力，“新出”就是违反习惯的行为和动作。有一次与朋友闲谈，说到“新出”，竟发现文明就是“新出”，“新出”的东西越多社会越文明。荒村有人“新出”吃狗肉，可能跟文明无关，但与狗有关。

这条狗无人吃它，是连吃的念头都不会有。于是能在荒村常见一条孤独的狗，一入冬，荒村就只剩下了这条狗了，其余的狗都被吃了肉。狗肉只在冷天吃，因为狗肉是“热食”。荒村也有人试图“新出”在热天吃狗肉，吃后全身皮肉都溃痒，就是身子要烂。油菜花开时狗肉也不能吃，油菜花成片成片黄灿灿，会把狗逼疯，这时候吃狗肉，吃了人也会疯。

荒村大雪天，路上踏雪的狗脚印歪溜溜地一条，就是它的。

这狗不畏人，是村狗，村狗的意思是它从不离开荒村，又不是某一家所养。它在荒村比许多人都年长，好像从来就有。其实是野狗，但野狗一词用在它身上不合适，许多年来它一直以荒村为家，关注着荒村的每一户人家，让荒村的人们都认为它在与你休戚与共。荒村的人把它当人看，当作长辈看，当作不死的老狗看。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它竟是不叫的，人们看见它的时候也不多，偶尔不是在老樟树下坐着，就是低着头在路边默默地独行，平时不惹你也不烦你，整村的人与它相安无事。

它是一条中等身材的黑狗，全身皆黑，黑得很沉默。眼神也是平淡的，没有狗的凶悍与奴颜，仔细与它对视，会有错觉，仿佛生有这眼睛的是个人。荒村每一老人死，它都知道，会提前三天坐在这家门口，守着。人们就会提前给老人备后事。事后出丧，它也会跟在人后去送丧，然后坐在新坟的坟头守三天，那三天，荒村的人们会给它担饭，这己是习惯。它在荒村只关心人的死，而自已作为狗即超寿地活着，一次一次的为异类的人尽一种礼，这是什么意思？

好在荒村不关心意思，行为明白就行了。便尊它，不敢杀它，也无法亲近它。

后来这狗终于也老了，老得须发皆白，黑发变得银灰起来，眉眼与额上的毛就又长又白。

给它以岁月和活着的机会，原来狗也有寿者相。

须发皆白的狗我就只这么见过一次，我把它理解为天地自然的详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