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春天多雨，水满田野，到处都是咕咚咕咚流水的声音。满眼是水色，檐雨是清亮的水，山塘清澈而满池涟漪，溪沟田畴的水白浊不住地溢出，绿意在雨水里渲染，洒遍群山村落和田野。

早春有寒意，天色薄冥，山头上多雾，山岚洁白。雾霭在山峦之间浓重地弥合，山峰被湮没，水气从山谷间流泻下来，村街溪树都没入雾中。马尾松的松针凝满了水，点点滴滴银亮的水珠挂满墨绿的针叶，山风轻摇，皆起雨意。

雾中的雨是薄雨，细密如牛毛，一会儿眉头发梢都是细水珠，捋一把手掌湿如水洗，雨声喑哑，梧桐未抽叶，山桃含蕾，唯竹林细叶有沙沙声。经冬的枯草被湿透，叶折枝断的老草窠里，早春的嫩草泛绿，细碎如剪。田畈上起秧，寒雨里萌出米粒似的嫩黄，寸许即齐齐地出水，也是细细密密。

雨雾日日连绵，夜来在灯下照新孵的蛋，孵蛋的窠是稻草做的，鸭娘鸡娘鹅娘坐在草窠中，寒雨的夜里蓬松着毛羽，慵懒痴迷样子，灯光走近就不安，涨红着脸，发出担心的声音。

米酒也在这季节新酿，叫春酒。床后的缸里有唧唧只只酒发酵的声音，酒香在水气里弥散，酒缸里发酵着的酒浆会随潮水月亮的时辰而涨落。

接着梨花桃花海棠次第开，杜娟则红在山上。花开时日大多数也是阴雨绵绵。惊蛰一过，笋闻雷动，长笋时节雨动檐水，木叶开始新抽，新芽吐叶的嫩色枝枝皆是，老树也是一树粉色，山峦新绿隐约。雨地里花开锦绣，依旧该红的红该白的白，近看，花树株株都有晴天中的亮色。

新雏出壳，啾啾叫着，也是一团团鹅黄鸭绿，鹅食素，鸭食荤，鸡是荤素杂食。新雏都吃饭，是蒸的米饭，叫饭哺，或是叫饭麸？只是七八天的饭，算是乳食。据说出壳之雏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认作娘，把第一口吃进的东西当作乳。这不知道是不是村妇的想像。 

春分时节，常有大雨磅砣。到处是蛙鸣，尤其是入夜。雨前雨后蛙们被鸣叫声聚起来，有水的地方就有蛙鸣，蛙则未必让你看见。无雨也有蛙鸣，喜欢聚在黄昏和清晨。及大雨骤至，蛙声被雨声淹没，到处都是雨在吵，水一幕一幕地在季节里落。

田野满眼紫云英，一种从前年年种在地田里作绿肥的绿草红花，是苜蓿的一种。苜蓿在春天的雨地里连绵地开花，遍及田野。春天的热闹最闹就是蛙鸣、大雨、苜蓿花。苜蓿花花盖草叶，朝天开，花瓣簇生，瓣根粉白渐浓至辫尖深红。苜蓿开花，田野的绿色被花色掩没，锦绣云霞。

苜蓿花海里捉泥鳅，夜里新雨之后，泥鳅都出洞，来“斗”新鲜的雨水。在田沟里逆水往上游，用小小的网兜，可以捞很多。静水沟里的泥鳅少，灯光照住就不动，但用手是捉不住的，用网兜也费力，一入水，泥鳅惊起打一个混，就躲了。竹竿端上缚一排缝衣的针，照住泥鳅一插，泥鳅就手到擒来。打着手电，手执排针竹竿，在雨夜的田畴上巡逡，一下闪电，显出人影，夜叉似的。

捉黄蟮则用笼，竹篾编的，形如无腰的葫芦，编笼收口时，竹篾住笼口里倒收，篾刺“倒生”，黄蟮能进不能出，笼里放饵，入暮将笼按在水沟边的软泥里，半夜去收，黄蟮多时满笼鼓饱，紧紧地挤在一起。

鳅鳝都腻滑，不好捉，尤其是黄鳝，用指节去勒，需要手劲很大，勒在手里蠕动，不一会就会挣扎。春天的鳅蟮很肥美，但那时捉来是为了喂鸭。鳅蟮季节的鸭蛋，蛋黄血红，可无论是怎样的鸭蛋，都不及土烧的鳅鳝美味。乡村的光景是顺时应命的习惯，鸭吃鳅鳝，再人吃鸭蛋，就有了岁月悠悠然。

蛙鸣奇吵，人过去声稍弱，夜漆黑，转悠着找笼子。大雨倾盆，人在雨里呼应都听不见，雨水顺着头发眉目迷糊眼晴，需要大口大口吸气。腻滑的田埂上走路，雨大灯弱，人常踉跄，人就一记一记地跌倒，满身满脸都是水。它忆中笼黄蟮的夜里常有大雨，人穿着蓑衣，感觉不如不穿，湿漉漉地穿着会越穿越重，感觉极其含混，但仿佛能避风挡雨，有一些温暖。在春雨中湿透的身子回家时会被泡胀得发白，手心的皮会绉起，唇冻得紫黑。

这样的雨夜，瓜豆蔓子在抽发，南瓜黄瓜葫芦的藤蔓一夜能长尺许，流水似的感觉。带豆梅豆在豆棚上委婉卷曲，碧绿地缠绵，你似乎都能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

雨随心所欲，时晴时作。村村都有一弯溪水流着，笋长竹，树抽叶，雨丝叽叽，乍暖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