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笑生的店，年关忙碌完后，从初夏到入秋，是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做珠宝生意，再热闹的旺季，客人也不是很多，何况淡季。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看着如潮如蚁街上的行人，齐笑生总会久久地观望，人流的街道就像一条河，店就像一个个的小码头。空气沉闷，水分饱和，人就像鱼。每年的这个季节，齐笑生总要离岛一段时间，去南方做一记赌石的生意。

齐笑生倒不是一个赌徒，这赌石头一来是玉器生意的第一步，二来是他觉得人的命运能这样立下能见分晓，有大意境，不但热闹而且好玩。
    小城是古城，初看绝不是一个物华天宝蕴藏的地方，倒像是一个旅游的风景区。观光的游人也很多，被导游小姐拉了，去那些林林总总的玉器店购买手镯挂件，匆匆来又匆匆去。赌石的地方则是行业内人士的去处，初看也是与一般的市场无异，一切都波澜不惊，买卖的人也从从容容，显得神秘而大气。因为真正的揭彩不在这里，谜底要到解玉师的刀下才见分晓，因此几多欢乐几多愁，只有赌的人和解玉师知道，其他的人少有亲眼能目睹，大多只是听一些一波一波的传闻而已。
    齐笑生每年要来这小城一趟，几年下来未见惊喜，但每次也买有所值，次次都像是按质论价一般，赌得一点儿也没有悬念。但他喜欢这地方，来了都要小住七、八天，先是赌石头，再逛山逛水逛风景，临了采购一些玉镯首饰回去，做一年的流水。

阿足确实是个好伙计，这女孩脸大眼也大，看上去就使人放心，说话的时候，声音稍微有些沙，沙得与圆脸很般配。齐笑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纸头上画着的人，是一个穿花袄的女孩打着一柄油纸伞在漫天的飘雪中去上学。齐笑生觉着这画就像梦一样的美，画里的女孩也是圆圆的脸，大大的眼。他对阿足的信任很跟那时幅画有关，因为那画一直留在齐笑生的记忆中，画里的风雪中有二株怒放的红梅，画画的人，将红梅画得象盛开的桃花。
    齐笑生天生疏于小事，阿足是老板对她越信任就越尽责。日子一久，两人之间不像是老板与伙计，仿佛是阿足在开店，齐笑生在为朋友出谋和帮忙一般。

齐笑生将带来的玉器往柜台上一扔，找玄子风喝酒去了。阿足一件一件地登记造册，标价上柜。用白绢衬底的托盘，将翠玉一样一样地放好，放到柜台上的射灯下面，又用玻璃杯盛了清水，放在玉的旁边。柜台里立时生动、珠光宝气起来。对于玉器，齐笑生的眼力应是不错的，最好的碧玉应是春草色的，绿要绿得光头全开，纯净象流水，颜色不呆不死是活的。敲一下有清玄的声音，摸上去是润的，温而不冷。阿足每次都要将手镯逐个在手上试戴过，试一试腕。每次她都很开心这叮当作响的声音。还有一棵芙蓉种的翡翠白菜，所谓芙蓉种是翠玉二十四种质地的一种，颜色洁白泛淡红，阿足吃不住那货色的进价，要向齐笑生，应该标多少钱。

齐笑生微闭着眼睛笑看着阿足，说：这一件是五千元钱进的货，工艺也不错，你看应定多少的价？阿足说：定个八千吧。齐笑生摇着头笑，阿足说：九千？齐笑生还是摇头。阿足就说我说不上来，齐笑生大笑，说：你应该定五万。阿足大惊，以为齐笑生昏了头，就一齐将进的货色统统放到齐笑生面前，说你莫非这次都想在这定价上加个零？齐笑生笑着还是摇头，说你将手镯的价都降一千元下来，统统加到白菜上。阿足疑惑地看着齐笑生说你在开玩笑。齐笑生沉吟良久，对红梅说：来买这批中低档镯子的顾客，不会是财大气粗的人，赚钱也不易。会用千金万金来买翠玉白菜的人，是钱来得特容易的人。所以，赚血汗钱心不能黑，赚昧心钱心不能善。
    香樟木雕的那尊弥勒在坦着肚大笑。阿足边收拾货色边自言，轻声地嘀咕：这是在开玩笑，那象是做生意呢。齐笑生听着了她的话，笑着说：你说的不错，这就是开玩笑，做生意就是开玩笑。小生意是小玩笑，大生意是大玩笑，什么时候玩笑开大了，能开天大的玩笑了，就不用买卖这些冰冷的东西了。阿足问：那买卖什么了呢？齐笑生就大笑起来，笑着突然停下来回头反问阿足：你说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非独商人是那样。商人让人在感觉上与众不同，那是商人太直接，见利而牟不加掩饰。齐笑生说：人在炎夏穿衣服也是掩饰，掩饰其实也叫文明，巧妙的掩饰则是艺术，看不明白的多看了就成了习惯，一旦成了习惯就不需再看明白。商人的秉赋也很简单，如果你把晚上在被窝里与老婆数钱作为人生的最大享受，你就具备了一个天才商人最优秀的素质。人生的最高境界都是爱，有爱就会有希望，爱钱就会有钱的希望。当你爱钱胜过爱命时，钱一感动，纷纷围绕在了你的身边。因此能赚钱的商人都很有闲。很忙很忙。只是说你不重要，忙碌的十有八九，是吃喝玩乐。

齐笑生虽然与众有些不同，但也是玩乐第一。他的玩乐是嗜书，这嗜书并不是刻苦学习也没有什么功利，就象人嗜烟嗜酒一样。每当寻到一本入味的奇书，他就闭门不出，蚕吃桑叶一样，读得没有晨昏一声不响。不带目的读书的好处是，象《论语》这样的书，齐笑生也把它当奇书看。奇笑生笫一次读《论语》，是一个炎夏，他把自已关在卧室里，赤裸裸一丝不挂，摇着一把大蒲扇，躺卧在地上，淋漓尽致地读。《论语》这样子读法，大约古今没有第二人。读着读着，读到“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价而沽诸？子曰：沽之者！沽之者！我待贾者也。”齐笑生大笑，跃身而起，说：吆喝得好！

翠玉白菜在橱窗的灯光下放了近一年，阿足是隔几天就要擦一次尘。日子久了，齐笑生笑称阿足这是“洗菜”。玉虽然不是上好的种质，经常的擦洗，也会带些人气在上面。人气，是看上去石头温婉了不少，光头柔和下来，似乎更加的剔透了。玉石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沁”，沁色沁味，能把其它东西上的颜色气味吸到自已身上来，因此佩在身上据说能僻邪毒。这阿足是个青春少女，白菜沁了阿足的气息，更加耐看也很自然。

虽然没有“沽之者”的吆喝，碧玉白菜终于在这一年的除夕，等来了“贾之者”。妇人胖得象一只水果，声音却尖细得如银针。进门来就在店堂的中央站定，连声的唤老板出来。齐笑生没有妇人想象的那样从里面出来，正是刚好从外面回来。看到齐笑生那样的瘦，妇人不由高傲地扬了扬脖子，只是头颈短促，扬了局部就牵住了。

齐笑生说那白莱是不卖的，是本店的弥勒菩萨吃素，所以供奉的祀品。妇人听了眼球一转，不再傲慢，脸上的肥肉慢慢开花，拥簇出一堆笑来。说求求小兄弟，我有急用呢。齐笑生叫阿足捧来一只玉碗说：玉碗敛财，你可以买这个。妇人又说：也也，是人家指定要那棵白莱的。又低声附耳：我是去送人的。齐笑生摇头：大年三十从弥勒佛口中夺食，是妨主人的，别买了不吉利。妇人急了起来，说想想办法。齐笑生说：除非这个人家供了观音，观音是女弥勒是男，或许因为同是菩萨，女士优先，不怪罪也有可能。你去打听清楚了再来。妇人一拍大腿说：小兄弟呵，他家供的可是玉观音呵。齐笑生还在故作沉吟，那妇人己拉了阿足的手，伸出三个指头，示意阿足帮她向老板一起还价。齐笑生沉了脸，说：价是一分不能还的，至于弥勒佛的香火钱你自已看着给。你总不能孝敬菩萨得罪佛吧。妇人急得脸通红，一记一记地拜香樟木雕的那尊弥勒，口中喃喃：香火怎能用钱算呢，我心到诚意到，心到诚意到。齐笑生就很无奈的样子，“忍痛割爱”了。

妇人从背包里一刀一刀把钱排出来，手一摸到钱又横眉立眼起来，阿足看了不舒服，就故意对齐笑生说：这会不会罪过啊。那妇人又堆下笑来，出门的时候，是得宝一样轻快地溜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