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阅读阿乙作品，都会被阿乙作品里散发神秘的黑色雾气缠绕。神秘，作品是不澄明的；黑色，气氛是凝重的；雾气，是文本弦外之景；缠绕，是对文学内在气质的追寻。阅读完阿乙最新的小说《虎狼》，我再次在这熟悉的黑色的雾气中寻找阿乙的文学故乡。
                        阿乙文学的故乡
        阿乙的文学故乡到底在哪里？我曾经动用精神分析，去追寻阿乙隐蔽的文学故乡。面对厚重的文学，精神分析是瞎子摸象，会引发连锁歧义的骨牌效应。我现在宁愿用枯燥符号学的所指和能指，化整为零肢解文学文本，一般很少用精神分析去拆解文学作品。以前，当我阅读完阿乙一系列作品之后，激起我追寻阿乙文学故乡的冲动，动用精神分析法，发现了笼罩在阿乙文学肉身的雾气里朦胧的影像：阿乙文学影子的影子，阿乙苦苦暗恋的女人，影子消化在阿乙的肉体中，当阿乙以文学身躯闯入文坛的时候，影子已经化成血液里的细胞，咬噬着阿乙，也滋养着阿乙的文字。
        前段时间，当我读完阿乙今年新作《虎狼》。在神秘的黑色雾气中，我又发现了阿乙一片文学故乡，每个作家的文学故乡都不是唯一的，也许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阿乙持续不断地对残酷谋杀保持浓烈的激情。阿乙重要作品几乎都涉及到残酷谋杀，比如《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情人节爆炸案》、《鸟看见我了》、《意外杀人事件》、《春天》等等，一直到最新作品《虎狼》。不同的是，其他残酷谋杀是他杀，而《虎狼》是残酷的自我谋杀。不管是他杀还是自杀，阿乙的文学杠杆总是把浓重叙事倾注在残酷谋杀。
   我们在阿乙小说里阅读到的凶手如何杀人，或如何自杀。但凶手不是阿乙文学谋杀案的真凶，那么，阿乙一系列残酷谋杀案的真凶到底是谁？《虎狼》层层剥茧，让残酷谋杀的凶手之外的真凶，在雾气中显现朦胧的原型。
                        神秘的谶语
       10多天前的一天晚饭后回家读阿乙小说，我读小说的速度是惊人的，但读阿乙的《虎狼》越读越慢，读到20多页，不得不合上书。抽烟、喝水、上网，然后接着读。“待这里听一下子”、“别晚了”、“你爷爷是不是艾政加”、“你家今年要穿一件孝服”，读着读着，我悟出来《虎狼》最大的奥妙就是这些神秘的谶语，看似前半部和后半部是脱节的，但算命先生貌似洞察前世今生未来的谶语，把前半部和后半部有效地铆合在一起，塑造了阿乙独有的神秘的黑色雾气叙事。
       《虎狼》故事很简单，一个外出打工十一年的40岁左右男人艾国柱，在瞎子算命先生的屋子里，被算命先生一语道出家世，而艾国柱和瞎子算命先生第一次见面，家里人没有人认识算命先生，难道算命先生真是仙人吗？阿乙用推理小说的技法，揭开了所谓算命先生神奇命中率：艾国柱五点多来到瞎子算命先生这里，通过“别晚了”去赶往村里的汽车，一步步排除地点方式，得出大致范围，再根据农村的人际关系，猜测5：30去赶车只能是艾姓，外出的壮年男人只有三人，最终算命先生推算出屋里的人是艾政加的孙子。算命先生最大秘密就是对十里八村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才能算得准。
       但村里一个寡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寡妇最宠爱的大儿子得了不治之症，鬼神差使，悲痛欲绝的寡妇来到了地下市场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同样，对周边家里情况了如指掌的算命先生一句话就捅到了寡妇心脏处，“你家今年要穿一件孝服”，阿乙写道：“这句话就像是一块糖，俊峰妈咀嚼了很久，才算是将它消化清楚。”这位具有悲剧色彩的寡妇被这句神秘的谶语彻底击中了。“你家今年要穿一件孝服”，如果自己死了，就能救儿子的命，于是，寡妇采取喝农药的方式自杀，被救后，再次用锯齿割自己的脖子，划破了大动脉。寡妇自刎之后，儿子也死了。算命先生所谓洞悉前世今生未来的谶语，不过是利用了解周边的家长里短，来骗一二十元而已，却制造了无法消弭的悲剧。
        阿乙的叙事技巧日臻成熟，尤其是独白系统，如果不仔细甄别，会混淆独白主体。阿乙把算命先生神秘的谶语，塑造成浓重黑色雾气笼罩的文学叙事，凸显了阿乙掌控叙事的张力。
                         隐藏的真凶
       波德里亚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小孩遇到仙女，仙女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答应不要去想狐狸尾巴的红颜色条件就行。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空白条件，小孩满口答应了，以为他是最大赢家。结局是什么呢？小孩整天都在想那个没有意义的空白条件：狐狸的红颜色尾巴。他一直被这个荒谬不存在的形象困扰，失去了生活的兴趣。阿乙残酷谋杀的小说里都有这个“狐狸的红颜色尾巴”，凶手被荒谬不存在的形象所困扰。
        阿乙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更为极端，一个无名无姓的匿名杀人犯出现在小说中，他把女同学诱骗到自己暂住的婶婶家，捅了女同学37刀，然后把尸体放入洗衣机中。杀人犯开始了逃亡，在和警察追捕和逃亡的游戏中，杀人犯一次次成功逃脱，后来，杀人犯厌倦了逃亡，主动找到了警察。这是一桩荒诞的无由杀人案，杀人犯既不是为了强奸，也不是为了抢劫。报复性杀人理由也不充足。寄人篱下的杀人犯，受尽了婶婶的歧视，也许他通过杀同学引起社会的强烈的关注，给自己找一个归宿。阿乙每一篇关于残酷谋杀案的凶手，都利用荒诞的理由谋杀。《虎狼》里寡妇被“你家今年要穿一件孝服”谶语击中，从而成为寡妇残酷自我谋杀的主要动机。
        阿乙这篇小说为什么叫《虎狼》？因为虎狼才是阿乙所有作品里残酷谋杀案的真凶。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游荡着一群无法驾驭的虎狼，它们时而暴烈，时而无厘头，时而安逸，时而残酷。最荒诞的，往往是最真实的。这群虎狼驰骋在人们内心的原野中，这是无法清晰还原的真实。阿乙的文字总是钻入人内心世界真实的荒诞地带，让虎狼显现在文学叙事里。人内心无法驾驭的虎狼并不是偶尔出现，虎狼将伴随人的一生，一旦虎狼钻出内心的地界，必然会做出惨烈的、匪夷所思的残酷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