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红楼》之一千三百四十三

           风之子原创

     第七十九回，宝玉长文祭奠晴雯，黛玉驾临，斟酌语句：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

     黛玉之本意，是要还晴雯一个清白，避免误会。宝玉的原词，红绡帐里，公子多情，是很容易授人以柄，留人口实，诬蔑晴雯和宝玉有床笫之欢的。这不正好帮了王夫人和花袭人，这不正好误了晴雯之清白？所以，黛玉说这一句，未免滥熟些，实际是客气了，其实就是说宝玉用词不当。

     可是，黛玉始终是情情，她忙着帮晴雯撇清，说咱俩都是霞影纱糊窗，何不改为茜纱窗下公子多情？这样一来，晴雯和宝玉的感情就是高雅的纯洁的清白的了。可是撇清了晴雯，却把黛玉拖进去了。怎么说呢？

      既然宝黛同为茜纱窗，那么，这句茜纱窗下，公子多情，也可以理解为宝玉对黛玉多情了。难怪宝玉高兴得连骂自己蠢材，又说这句话只能黛玉来改，原意就是，茜纱窗下，公子多情，是必须得到黛玉允许的，这实际已经偷换概念，暗指宝黛之情了。谁说宝玉傻了？宝玉傻吗？宝玉不傻。

     只可惜此时，黛玉痴儿，尚未悟焉：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 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

      黛玉这话，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更进一步了，所谓你窗即我窗，那就是一家人，那就是夫妻了。所以，宝玉接着说道：

      “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

      宝玉之改，直接将怡红院之茜纱窗和潇湘馆之茜纱窗合二为一了，不惟如此，直接将晴雯定义为黛玉之丫鬟了。晴雯是宝玉的丫鬟，如今成了黛玉的丫鬟，这不是宝黛好合，晴雯成了妾是什么？好家伙，宝玉更是大胆的又进了一步。

      到此时，宝玉之意，已然是赤裸裸的了，其实和求婚也差不多了，就差直接说出来了，嫁给我把，林妹妹。就是黛玉，也不得不退却了：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

      这时候，转移到紫鹃，不过是想岔开话题。可是，宝玉偏生是那么的执拗，不过不执拗，日后也不会弃而为僧了：

      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宝玉的本意，是说即使宝黛好合，他和晴雯也是无缘的了，晴雯已经葬在那黄土陇中了。可是，在黛玉听来，却听出了另一种意思，那就是她和宝玉虽共有茜纱窗，却是无缘，何其薄命。宝玉的话，何其不祥。

       因此：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
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这不正是黛玉最为担心的吗？此处有两条批语：

      【庚辰双行夹批：如此我亦为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至矣。】

      【庚辰双行夹批：慧心人可为一哭。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

       从这个角度而言，此文当然既是晴雯之诔，也是黛玉之诔，是没错的。但是宝玉当时的心情，不过是用心过甚，用情太切，适得其反了而已。他那里知道，他这句撇清的改动，竟然暗示着黛玉的悲剧，也暗示着他的悲剧，实则是他和黛玉爱情的悲剧。（风语红楼讲座在喜马拉雅开讲啦。直接在喜马拉雅搜“风语红楼讲座”即可收听。《风语红楼》1、2辑当当网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