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伟回到家，是深夜一点，他衣衫不整，浑身酒气。他以为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可是，洪妈仍然守在客厅。

“小伟，怎么现在才回来？”

宁伟倒了杯凉水，咕嘟咕嘟的喝下去，他依然感觉思维混乱，口干舌燥，全身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怎么，你也要教训我？”他很无理的说道，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洪妈笑笑，“没有，是你外婆，她要我留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

“干什么？我累了，想睡了。”宁伟用血红的眼睛瞪着洪妈，这可是自他来到这个家以来就一直给他做可口饭菜的洪妈，他想表现得和蔼一点，可是情况恰恰相反，他的每一句话都显得粗鲁无礼。

“你还是上去吧，你外婆已经八十高龄了，她还在等你。”

“好吧，”宁伟有些呆滞的回答。他用力起身，东倒西歪的上楼，“你去睡吧。”

“小伟，你不洗洗再去？”洪妈担心的看着他。

“不用，我很好。”宁伟喘着粗气，笑笑。

他抹黑一把推开外婆的房间，灯依然亮着，外婆静静的靠在床上，正等着他呢。

“外婆，你找我？”他挤出一个微笑，在他凌乱的头发和扭曲的五官下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老人看着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孙子，他们之间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了，她熟悉这种表情，这种声色犬马之后狼狈的、灵魂被亵渎的表情。早年，她的父亲、叔叔们还有他的兄弟们，都曾有过这种表情，这是一种糜烂和堕落的征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报应再次落到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身上。老人还没开口说话，她的心已经激烈的跳动起来，带给她难以承受的负荷。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她不得不一本正经的说。

“不知道，”宁伟不假思索的摇摇头。

他试图坐到外婆的床上，被外婆拒绝了，“你不要坐，你就站着说话！”

“我？”宁伟不解，“我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你还敢说你怎么了！？”老人挺直了身子，“你回过身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怎么了！”

宁伟回过身，他看见一个凌乱的、疲惫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我不过是喝了两杯……”

“喝！喝！你就知道喝！小伟，你才多大，才二十四岁，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你就是这样来度过的吗？你知道全家人对你的期望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上学不工作，甚至不过正常人的生活，成天吊儿郎当，简直就是堕落，你……你真的让外婆很失望！”

“失望？对，你说得对，我也很失望，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死了。”外婆的话说到了宁伟的痛楚。

“不就是失恋了吗？不就是从山上摔下来了吗？怎么？你就这样自暴自弃？”

“失恋？”宁伟小声的重复着外婆的话，“您听谁说的？”

“小薇早就告诉我了，不就是一个女孩子吗？看看你那点出息，还把她的照片挂在屋里……”

“外婆，别说了！”宁伟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吼叫起来。

“不！我要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堕落下去！今天我等了你一天，我当然要说，我要把对你的失望全说出来！”老人用尽全力说道。“我并不要求你有多么的上进，也不企求你有多大的成就，可是，你总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吧？这样的要求不过份吧？我希望你像正常人一样，恋爱、成家、生子，说实话，宁家的财产已经够你和小薇甚至你们的孩子你们的孙子过富足的生活了，可是，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让外婆怎么想？”

“是啊，我无能！我连一个正常人的生活都做不到，你说的对，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宁伟体内残存的痛苦、药物以及酒精力量又重新纠集起来，准备撕碎他的心灵和肉体。

“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

“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宁伟感觉到泪水在静静的划过脸庞。

“就因为一个女孩子离开了你？”

“是的。”

“那你去找她，明天就去找她，飞回美国去找她，你如果还有一点血性，就去勇敢的告诉她，你爱她，你离不开她，求她可怜可怜你，求她给你生活下去的勇气！”老人严厉的说。她无法理解，怎么一个女孩就让自己的孙子失落到这种地步。

“我……我找不到她了……”

“找不到，哼，”老人冷笑了一声，“她是妖精，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

外婆尖刻的话彻底打乱了宁伟纵欲之后疲惫的身心，那些刚刚被他抛开的回忆又再次汹涌的杀了回来，在他的心上身上疯狂的报复，撕咬他的身体，拷问他的灵魂，“对，你说的对，她已经死了……”

“死了？”老人一声惊叫，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只是因为气愤而想刺激孙子而已。

“是的，她死了，她永远不能再回到我的身边了？”宁伟体内的酒精和药物都不能帮助他抵御那些痛苦了，那个叫痛苦的魔鬼再次抓住了他，并且反而借助酒精和药物的力量控制了他，让他渐渐失狂。

“为什么？”老人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孙子的遭遇绝非一场失恋和一次事故你们简单，有一种更深广的痛苦在折磨着他。

“为什么？”宁伟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妹妹！？”老人异常恐惧的重复着，她一时间糊涂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对于宁伟来说，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痛苦的洪流就如万马奔腾一样难以驾驭了。

“是的！她是我的妹妹！我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都是你！如果当初你不要千方百计阻拦爸爸和妈妈的婚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都是你！如果你不逼走爸爸，我从小就有一个完整幸福美满的家庭，就不会在千里之外的美国跟自己的妹妹谈恋爱，呵呵呵呵，我和自己的妹妹谈恋爱，”他就像个鬼一样凄厉的笑起来。

老人看着孙子的背影，听着那些惊世骇俗的话，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控制了她的心。二十年前如烟的往事涌上心头，安在天，那个她用了一生都要驱赶的名字又出现了，而且是通过他的儿子，通过毁掉她孙子的这种方式出现，这种宿命的罪恶的恐惧，挤压着她原本瘦弱的身心，她感觉到疲惫，彻头彻尾的疲惫，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

“你知道吗？爸爸已经回来了，他现在就在这里，就住在我们家附近，你当初想尽一切办法要赶他走，可他又回来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给了老人致命的一击。痛苦和恐惧夺走了老人最后一点生命，她走了，外表平静而内心痛苦的走了，在孙子的指责下走了，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走了，她看见了一种衰败，一种从这个古老家族历史深处慢慢溢出的衰败的气息，而她，就在这种巨大的恐惧中无能为力的走完了她的一生。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孙子的背影，斜靠在床上，悄无声息的走了。而她的孙子，还在那里一古脑的发泄着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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