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又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故土。当乘务员告诉大家飞机已经进入中国领空的时候，这个流落异乡的老人突然忍不住哭泣起来，像个孩子，全身颤抖，哆哆嗦嗦，不能自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根的感觉，只要你是龙的传人，只要你是黑头发黄皮肤和黑眼睛，只要你的血脉里流淌着长江黄河的血液，你就会对这块古老的东方土地天然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缘。对于我如此，对于我的养父更是如此。我轻轻地安慰着老人，同时脑海里幻化出这样一幅图景，我的祖先，祖祖辈辈，在这块黄土地上沉默地生活着，一代代的延续，直到离开，直到有了我，不管走多远，我的血液不会改变。”

“我们从北京转道到达春城，有关方面热情接待了我们，并亲自陪同我们到家里相认。一路上，养父的心情难以平静，他像一个骤然打开感情闸门的恋人一样变得脆弱和多情起来，心里还不时涌起愧疚、恐惧。春城的变化不大，许多地方还能看到昔日依稀的影子，养父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逻辑混乱而极其热情地讲给我听。我呢，就像一个小学生在听一个酒醉的老师讲历史课一样，懂也点头，不懂也点头。在去相认的路上，老人突然害怕起来，他说，在天，你说他会认我吗？我几乎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在他身上投入的还没有你多呐。我说，会的，父子连心哪。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家人，我觉得自己拖得太久了，我愧对他们，因为，我还没有能力为他们报仇。”

“就是它，就是那座房子，我记得，我认得，养父指着前方一栋古旧的小楼叫起来。车子驶到楼前，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门前迎接了。显然，有关部门已经通知了这家人。养父又激动又害怕地下车，我搀着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难以抑制地颤抖。当我看见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时，我知道不会有错了。那修长的身材，额头，还有看人的表情，包括站着的姿势，都像极了我的养父。大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中年男子的嘴蠕动了几下，始终没有开口，他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老人，努力搜寻着儿时父亲的形象。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中年妇女，穿着整齐素雅。她的旁边站着两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那时，我还来不及仔细打量他们。你，你是钟强吧？还是养父先说出了话，泪水已经不能控制地流出来。嗯，那个中年男子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什么意思吗？老人问。是父亲希望中国强大的意思，中年男子答道，并将一张一直拽在手里的照片递过来，这是我八岁时候父亲母亲和我的合影。从中年男子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他已经断定站在他面前的老人就是他的父亲，毕竟，听养父说，他离开大陆的时候，孩子已经十三四岁了。老人激动地接过照片，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一个清秀的书卷气很浓的男子穿着时髦的西装，很随意地搂着一个穿旧式旗袍的女子，那女子很漂亮，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穿西服的男孩。尽管时光流逝，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养父。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了，他终于确认这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孩子，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妈妈呀，他颤声叫着，像个无助的忏悔者伸出了双手，像要扑进儿子的怀抱。泪水打湿了宁钟强的脸，爸，他艰涩地喊出了那个阔别已久的陌生字眼。孩子，老人三步两步过去，一把抱住儿子，宁钟强僵直的身体被撼动了，他小心的极为不习惯地扶住了老人的肩膀。父子俩相抱而泣，把四十年来的失望、无奈、疑惑、愤懑、深情和幻想统统化作哭泣倾泻出来。女孩被这动人的场景感动得哭了起来，爸爸，爸爸，她叫着从后面抱着父亲。男孩和中年女人也流泪了。这时的我，被一种温情感动着，怔怔地站在那里，沉浸在爱河里。”

“女孩的叫声唤醒了宁方翁和宁钟强。爸，这是您的孙女，娟子，宁钟强介绍道，娟，叫爷爷呀，他就是你小时候一直吵着闹着要找的爷爷呀。这时候我才能仔细地端详宁娟，也就是你的妈妈。这是一棵春天的杨柳，秀气温柔而包容，她的美，有一种古典的味道，她站在那里，看着养父，乖巧的叫了声爷爷。哎，老人答应着，一把把女孩抱在怀里，连连在她的脸上亲起来，老人是那样忘情，弄得女孩有些害怕，但她本能地感觉到了爷爷的爱，虽然不习惯这种表达，却还是顺从地承受着。老人抚摸着女孩漆黑的头发，好美的一只燕子啊，嗯，眼睛多像她的奶奶呀，孙女，我的好孙女，爷爷盼了一辈子，终于盼到了一个好孙女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爷爷的小燕子呀。爸，这是您的孙子，宁放，宁钟强把旁边神色凝重的儿子介绍给老人。孙子，老人仿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书卷气十足的男孩，他带着厚厚的眼镜，显然，对老人还有几分陌生和戒备，尤其是对老人对待妹妹的方式可能有些不习惯和反感吧，他的脸始终没有舒展开。爷爷，您进屋吧，他一边说一边略显生硬的把妹妹拉过来，他的表情和他妈妈一样有些内敛。但是，看得出来，他非常爱自己的妹妹。这一点，让我很有好感。宁钟强又向养父介绍自己的妻子孙玉珍。孙玉珍的举止礼貌得体而有些冷淡，那表情说不清道不明，好像人家亏欠了她什么似的。当然，我的养父依然沉浸在巨大的久别重逢的亲情里，那里还顾及得了这些。陪同来的同志看到一家人相认，都松了口气，笑着祝贺并招呼大家进屋。”

    “直到进到屋子里，养父才想起来介绍我。他们显然对老人有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养子感到不解。尤其是孙玉珍，很警惕地打量我。只有娟子，在她的眼睛里满是兴奋，纯净的兴奋，见到亲人的兴奋，她把我也当做亲人了，热情地招呼我坐，给爷爷和我沏茶，然后，飞到祖父身边，挨着坐下，像欣赏老古董一样看着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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