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以为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了。可是，却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这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我和山姆百无聊赖地坐在街道的栅栏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看有没有机会捞点儿什么。”

“我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人群中孤独地走着。老人的头发、眉毛都白了，显得道骨仙风，这样说当然还因为他是华人，衣着笔挺，一副儒雅的样子，显示出良好的家境。他似乎是过于悲伤了，身体拘搂着，步履疲惫而踉跄，就像要被悲痛击到一样。他可能是忍受不了人流的烦闷与喧闹，试图到街旁绿化带的长椅上坐一坐歇一歇。”

“也许是我体会过痛苦的滋味吧，他的姿态里有一种让人感到可亲的东西，他仿佛已经远离茫茫人世，独自在梦幻里行走。这时，山姆轻轻吹了声口哨，显然他也看到了老人，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我想阻止山姆。可是，还没有等山姆动手，老人就跌倒在地上。山姆大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对一个如此悲伤的老人下手，我拦住了山姆。怎么？你疯了吗？难道因为他和你一样？我说，山姆，他快死了。这又能怎么样？山姆蛮横地说。我顾不上解释，跑过去扶住老人。他呼吸急促，捂着胸口。先生，你怎么了？我能帮你吗？我说。山姆在远处叫着，安，你这个傻子，你真傻，真的！他狠狠地骂着，没有再过来，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老人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怀里摸着什么，他脸色蜡黄，目光呆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我帮他掏出一瓶药，拿出两颗塞到他嘴里，并把老人搀扶到一条长椅上，并把我刚偷的一瓶矿泉水递给了老人。渐渐的，老人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是和善的。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忽然冲上来，推开我，大声呵斥，小崽子，你想干什么！？后面还有一个保镖模样的家伙，看那架势，如果不是老人情况不好，他们已经准备好好揍我一顿了。老人缓过神来，他说，别难为孩子，是他救了我。两人将信将疑地放过了我。孩子，你过来，老人疲倦地朝我招招手。我怯生生地走过去。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的伙伴不是要你抢劫我吗？老人和善地望着我，眼里闪出一股明亮焦灼的光，他似乎要急于证明什么。因为你很伤心，而且你病了，我说。因为我很伤心，老人重复着我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很伤心？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古怪的问题。好孩子，你竟然看出我很伤心，是啊，我很伤心，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当然很伤心，你知道吗？还是两个，我刚认完尸回来。也许你还小，还不知道这种滋味。老人充满怜惜地看着我，也好像在可怜他自己。老人的话唤起了我的痛苦，不，我知道，我说，我亲眼看见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死了，我知道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恐惧。老人再没有说话，他良久地看着我，最后说，愿意跟我回家吗？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接触到老人殷切的目光时，竟然抛却了一切顾虑、防备和警惕，我从老人茫然、焦虑却又痛苦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一种温暖，这种温暖，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是和爸爸温暖的大手一样让人留恋的，我在老人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博大的宽容和忏悔，他的呼吸依然急促，就连他那像南极仙翁一样飘然的眉毛也抖动着。真的吗？我非常愚蠢地问。当然，我失去了儿子，却得到了你，一个萍水相逢却能理解我心境的孩子，而且你很善良，纽约肮脏的街区还没有把你的良知毁灭，我相信这是天意。至少，你是懂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纽约这头怪兽再把一个可爱的生命变成魔鬼。来吧，他说，我的孩子，来吧，虽然你足以作我的孙子，但我依然要你成为我的养子。他伸出手来，那是一只匀称的丰满的保养得很好的手，当我触摸到那只手的时候禁不住浑身颤抖，那只手有一种从容的温暖，还有一股善意，好久了，自从爸爸妈妈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让我义无反顾地做出了决定，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家啊，那样我才能学到本事，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老人拉着我，要我搀扶着他，我很奇怪，他不嫌我脏，也不嫌我臭。就这样，一次小小的奇遇，改变了我的一生，而这个改变我一生的人，小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宁方翁。”

“许多年以后，我不得不叹服命运的神奇，如果没有那天我和山姆在街头的闲逛，如果不是那一天你的外祖父同时失去两个儿子，他们一个因吸毒过量而死，一个在黑帮火拼中遭到枪杀，他们的同时死去本身就是可怕的巧合。如果他不是因为痛苦而执意要一个人走，如果不是他心脏病突然发作，我和你们宁家永远也扯不上关系，我可能永远是一个小混混，心怀报仇雪恨的梦想，最终在斗殴中死去。但是，命运就是如此神奇，它不愿意就此放过我，它要让我看到希望，他要让我跌入更大的旋流之中而不可自拔。现在，爹的想起来，真是可怕极了，一个人的一生，跨度几十年，表面上顺理成章，其实，永远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安在天说到这里，捂着脸，显得十分痛苦，他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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