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朗版《望春风》
我经常在想,1940年,邓雨贤先生迁居到乡下后的那四年,是怎么生活的呢?在那所叫做“芎林公学”的小学里,在安静和清贫中,他是如何度过他最后的时光的?
暂时看不到他的传记,而所有关于他生平的资料里,都只是简略地提到那四年,那简单的几行,也充满着“凄苦”、“疾病”、“营养缺乏”的字样,只在他的年表里,可以看到,那四年里,他和妻子屡次搬着家,在小学里教着三年甲班、四年甲班,月薪由47元升到54元,而后又升到了57元,每年年底,还会因为“事务格外认真”,获得奖金90元,在他去世当日,还获得“事务格外认真奖赏210元”,大概已经相当于一笔抚恤金了。
而在此之前,他曾是书香世家的翩翩公子,祖父辈里出过三名秀才,父亲也是学府里的中文教师,他更是顺利地从师范学校毕业,又辞职去日本学习音乐,学成归来,因为无法发展音乐事业,为生计计,只有暂时在法院做通译员。
而1932年,由上海“联华影业公司”拍摄、阮玲玉主演的电影《桃花泣血记》在台湾放映,片商临时招募人马创作的同名宣传曲唱到街传巷闻,单曲黑胶唱片销量也不错,食髓知味后,本地电影《望春风》随即于隔年问世,以贫少女与富公子的恋爱悲剧为题材,由当红明星陈宝珠主演,片尾照例要有一首歌,唱片公司负责人认为那应当是一首台语歌,于是找到李临秋作词、邓雨贤作曲,于是有了那首《望春风》,据说,李临秋词作的意念来自于《西厢记》中的“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少女偶见美丽少年,满心都是“拟将身嫁与”的念头,惴惴的,夜里听见风声,也当是人敲门,急迎出去,只见月亮将四下里照得一片雪亮。
随后,很快又有了周添旺作词、邓雨贤作曲的电影歌曲《雨夜花》,台湾民谣,在那之后,不再只是沉默中最单纯的喜悦或者呼喊与细语,也不再是自生自灭的了,他们让民歌承担了比“喜悦”、“忧伤”、“呼喊”、“细语”更多的东西。那些流传后世的台语歌,都是在这个时候纷纷出现,其中少不了邓雨贤作曲的那些歌:《小雨夜恋》、《月夜愁》、《四季紅》、《雨夜花》、《春宵吟》、《黄昏愁》。
好景不常在,“
乱世来敲门了”。战争爆发后,报纸上的中文作品被禁了,乡村里教授中文的私塾被迫关了门,台语歌不能再唱下去了,邓雨贤先生的歌被填上了日文词到处招摇。
他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写不下去了吧,很快才情枯竭,陷于无边的苦闷。既然写不下去,生计自然也成了问题,次女也在那一年因急病死去,他终于决定远远地离开,和妻子一起搬到乡下,谋得教职,在青山绿水间,在孩子的书声中,在贫病交加中,度过了最后的四年。
而他从发病到离世,不过几天而已,这样仓促离去,药物的匮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概像陈丹青在《凡·高的最后岁月》中所说,这些强烈的天才,之所以不愿意绕过那些生命和创作上的危机,是因为“一种罕见的对于自己的诚实”,他已经“不再喜欢他自己了”。从他的歌被扭曲成别的样貌,从他不得不因为才思以外的原因一次次中断创作开始,他已经不再喜欢他自己了吧。音乐是他的另一重生命,这一重生命既已中断,现实中的生命也就危若琴弦。李临秋和周添旺的封笔,大约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他在1944年离世,没能看到遗腹子的出生,更没能看到后来。后来,他的歌继续被传唱,传到所有有中国人的地方,《望春风》有了无数个版本,陈一郎,陈雷,齐秦,陶喆,张杏月,王磊,李碧华,邓丽君,都曾经唱过《望春风》。而八十年代,由北京电影制片厂和香港振业影业公司合拍,谢雨辰导演、体操王子童非主演的电影《望春风》,也是用他的《望春风》贯穿始终,电影中人家破人亡之际,幸存的老幼走在落日中时,远处便遥遥有把口琴,吹着《望春风》。
我最喜欢的,是Kenny·G萨克斯版的《望春风》,深夜里听着它,萧红的《小城三月》、孙瑜和阮玲玉的《故都春梦》、费穆的《小城之春》一个个排着队从眼前走过,一个“春”字,怎么说也说不尽。
加载中,请稍候......